珍妮一马当先,径直冲过去厮打起来,玛丽像个小小的黑影紧随其后。珍妮不太清楚自己在跟哪群孩子打架,她认出了布莱恩·索尔那沾满泥水的卷发,还有丽萨·亚伦乌黑蓬乱的发辫。
孩子们在为了争夺海滨上一处最佳位置打架,大海在这里呈拱状,好像用鼻子在晶莹的浅滩上拱了一下。在珍妮看来,大家很像拼接而成的异形魔鬼,生活在黑暗的下方——只有小盘子大小,动作慢得像蜗牛,还算伶俐可爱。
玛丽有点笨拙,眼神也不好,打架从来打不过别人,但她跟在珍妮后面,自顾自地向一切晃动的身体抽打过去。很难又准又狠地打伤什么人,因为大家顷刻间就变得浑身湿滑。攥紧的拳头滑到一边,不能结结实实地打在皮肉上。指甲从盖满泥水的肢体上滑过,不能把皮肤撕成几片。连牙齿也在泥水淋漓的皮肉上打滑,随着通电似的一声咔哒,难受地咬空。不管打架是怎么开始的,结局都大同小异:脏兮兮的孩子们滚来滚去,龇牙咧嘴,躯干和肢体纠缠不清,好像他们熔铸在一起,变成了某种长着很多条腿、脏兮兮的可憎怪物。
打架让珍妮感到生机勃勃,其他事情都没这种效果,比如:独自在暗夜里徘徊,只有翩翩思绪作伴;奔跑得气喘吁吁,肺部泛白,发热难受;一边把玛丽搂在怀里轻轻摇晃,一边望着繁星满天的夜空,知道自己会看着它们沿着轨迹缓慢运行直至天亮。打架让珍妮热血沸腾。不是想伤害别人,她很少真正打算伤害别人,也不是想报复敌人,珍妮几乎没有当真为敌的对手。而是为了肌肉收缩释放热量,为了身手敏捷和大脑飞速旋转运筹帷幄,为了身体亲密接触的冲击;除了小孩和玛丽,她不让人碰她。她内心深处有一种不肯面对的领悟:在她的生命中,这是把思想的暴力转化为身体搏击的唯一时机。她大声尖叫,连连出击,左奔右突,她的大脑却纹丝不动;她的拳头、牙齿和指甲交织混同,昭示着内心的喧嚣。
她知道有些传言说她喜欢用石头狠狠地把别人的骨头打断,这些传言都是无稽之谈。不过,她是个打架的好手,也许在全岛首屈一指,她从来、从来不累。她或许有点眩晕,眼角的视线有点恍惚,像有一群归巢的黑鸟向她包抄过来,但她对疲倦、放弃深恶痛绝。
即将败退的孩子们愤怒而痛苦地咆哮着,七零八落地撤退,在远处的海滩边蹲下来怒目而视。丽萨的妹妹帕蒂·亚伦一步步向丢掉的地盘蹭过来,珍妮嘶嘶怒叱,像发怒的狗一样呲着牙齿,帕蒂又逃开了。珍妮挺拔而笔直地站在那里,昂然眺望着远处的水面。她放松下来,脸上露出笑容;玛丽涉水下海,开心地瞧着一只海蟑螂,她又摸到一个光滑冰凉的贝壳,抖了一下。四岁的格蕾塔·巴尔萨泽站在旁边,她斜睨了一眼海蟑螂,神色疑惑。它不耐烦地动了动,她叫起来,微笑着露出尖利的小牙齿。她的哥哥盖伦把泥巴重新涂到她皮肤上泥块脱落的地方。“来洗头发,格蕾塔!”他乐呵呵地说,把两团棕色泥块丢在她的脑袋上,抹平,泥水稀稀拉拉地顺着她细小的后脖颈流淌下来。
珍妮感到后背一阵凉意,发觉玛丽在做同样的事情。海边的泥块带着咸味,闻着跟流经松土的红泥有些不同。这块泥的味道很像海水和刚杀的鲜鱼。她伸手向下移动,把淤泥在皮肤上抹开,吧唧吧唧在指缝间挤压。她也帮玛丽在光滑的后背和双腿上重新抹了些泥巴,又小心地在玛丽的绿眼睛周围拍打几下,免得泥皮掉落。到夏天结束时,大家的眼睛都会因为受到刺激而变得通红。
后来,对方那帮孩子,赢家和输家两伙人都渐渐散去。珍妮走到海岸边那排灌木丛附近,开始建一座城堡。她从矮树丛里折了几根小树枝和可以弯折的长枝条,把它们插在沙子里构成框架。然后她和玛丽用树枝编织墙壁,和着宜人的节拍上下左右来回穿插,渐渐进入忘我状态。天越来越黑了,玛丽打着呵欠,摇晃几下睡着了,珍妮还在忙活。她太快乐,精力太充沛,无法入睡。时间悄悄溜走,群星从天空划过,留下轨迹,太阳又升起来了。当玛丽天亮醒来时,城堡几乎盖好了,墙壁上涂着泥块,又厚实又平整。
珍妮咧嘴一笑。她看见玛丽醒来,脸上的泥块裂开了缝隙,像一枚硕大丑陋的蛋,露出下面生着雀斑的柔软肌肤。
“你忘记睡觉了吗?”玛丽问。
“漂不漂亮?”
很漂亮。珍妮向来擅长做手工。玛丽建造的几小块墙壁粗糙不平,木头从斑驳的泥块中戳出来。珍妮建造的墙壁完美无瑕,紧致均一。
玛丽翻身趴在肚子上,打着哈欠。“现在干什么?”
“我们永远住在这里。”
“我想吃早饭。”
珍妮翻了翻眼睛。“海蟑螂也许能吃。”
“呃。”
“喔,好啦,”珍妮说,“我们可以永远留在这里。我们永远不出去。”她想不出更加美好的未来。她,玛丽,海滩,她们自己造的一所房子。
“那样很无聊。”
“那样再好不过,”珍妮仰面躺在沙滩上,望着她们头顶透水透光的屋顶,一道道乳白色的阳光漏进来。“我们整天互相讲故事,晚上就看星星。我们要靠吃鱼和喝水活着,”她打着呵欠,“我们永远不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