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的目标像烈火一样消耗着他,亚哈的全部思想和行动都始终专注在最终捕获莫比·迪克上面;他似乎准备为了这种激情牺牲所有重大的利益;然而,由于天性和长期的积习,他已经与暴躁的捕鲸者的生活方式有了不解之缘,让他无法完全放弃这次航行的附带任务。即使情况不是这样,至少也不乏其他对他影响更大的动机。即便考虑到他的偏执狂,以为他对白鲸的仇恨会在某种程度上扩大到所有抹香鲸身上,以为他杀的怪物越多,下次遭遇到他所憎恨的那一头的机会就越大,这样的揣度可能也有点太细了。但是,如果这种假设果真可以排除,也还会有其他一些原因,虽与他那支配一切的狂热并不怎么一致,但也绝非不能使他动摇。
为实现目标,亚哈必须使用工具;而所有在月亮的阴影里使用的工具之中,人是最容易脱离秩序的。例如,他知道,无论在某些方面他对斯塔巴克占有怎样的优势,这种优势的魅力并不足以控制人的整个精神,正如单纯体力上的优势并不意味着在智力上就高人一等;因为对于纯粹的精神而言,智力不过是与肉体有附带关系的东西。只要亚哈继续保持对斯塔巴克大脑的吸引力,斯塔巴克的肉体和受到胁迫的意志都将属于亚哈。不过,他知道,这位大副心底里对他这位船长的追求是怀有恨意的,只要力所能及,他就会乐于与之脱离干系,甚至挫败它。可能还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发现白鲸。在这段漫长的时间中,斯塔巴克随时可能故态复萌,公然反抗船长的领导,除非随机应变,在一些寻常事务上,对他慎重地施加某些影响。不仅如此,亚哈对于莫比·迪克所怀有的微妙的疯狂之心,也最为意味深长地体现在他过人的机敏之中,他精明地预见到,就目前这次追猎来说,应该设法剥离掉奇思怪想自然而然赋予给它的那种不敬神的色彩,必须把这次航行恐怖至极的目的掩盖起来(因为人的勇气很少能经受得住悬念的长久考验而不用行动释放出来)。当他的三位副手和水手们在漫漫长夜值班守望的时候,必须有一些更为切近的事情来占据他们的头脑,而不是总想着莫比·迪克。不管那些凶蛮的水手在他宣布追猎行动时如何急切而冲动地欢呼,这些性格各异的水手多少都有些反复无常,难以信赖——他们生活在复杂多变的户外天气中,也就吸取了它变化无常的性质——既然雇他们来追求一种遥远而模糊的目标,无论最后的生活和激情多么充满希望,当务之急是让他们有暂时的兴趣和活计穿插其间,养精蓄锐,以待最后的冲刺。
亚哈也没有忽略另一件事。在情绪激动的时候,人类会蔑视所有卑劣自私的念头;但是这种时刻转瞬即逝。亚哈心想,作为受造物的人类,其固有品质始终是卑鄙的。即便那白鲸能够充分煽动我这些野蛮水手的心意,撩拨他们的野性,甚至激发出慷慨豪侠的骑士精神,然而,在他们心甘情愿追击莫比·迪克时,也必须满足他们日常的普通欲望。甚至古代那些斗志高昂、有武士气概的十字军战士,也不会满足于横跨两千里的大陆,为他们的圣墓而战,而不干出些掳掠、盗窃的事,再顺便捞取一些其他以上帝为名的好处。如果让他们恪守一个富有浪漫色彩的最终目标,只怕有太多太多的人会在厌倦中弃之而去。亚哈心想,我不能剥夺掉这些人对于金钱——是的,对于金钱的念想。他们眼下会对金钱嗤之以鼻,可过上几个月,等他们看不到许诺的远景,那时候,这沉寂无声的金钱马上就会鼓动他们造反,这金钱很快就会取代亚哈的地位。
与亚哈更为切身相关的,还有另外一个预防性的动机。亚哈可能是一时冲动,未免过早地透露了“裴阔德号”此行首要却又纯属私人的目的,现在他已经完全意识到了这点,这样一来,就等于间接地把自己暴露了,要随时面对一个无言可对的指责:假公济私。他的水手因此可以拒绝继续服从他的命令,甚至会强行夺取他的指挥权,如果他们有意为之,就完全能够做到,而且从道义上和法律上,都完全可以不受惩罚。哪怕只是暗示出这种假公济私的责难,这种受到压制的影响的可能后果也会逐渐发展,如此一来,亚哈当然要万分焦急地寻求保护自己。这种保护只能凭借他自己占有优势的大脑,自己的心和手,再加上对他的水手可能受到的一切细微影响,小心提防,密切关注,精心揣测。
出于所有这些原因,以及其他可能需要加以分析、在这里无法用语言充分表述的原因,亚哈很清楚地看到,他必须在很大程度上要继续忠于“裴阔德号”此行自然而然的名义上的目的,遵守所有通常的惯例,不仅如此,还要尽量表现出对这一行业的一般追求怀有众所周知的强烈兴趣。
尽管如此,现在还是经常听见他向三支桅顶上值班的人喊话,督促他们要密切注意瞭望,甚至一只海豚也不要忘了报告。这种警觉性不久就有了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