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闷热多云的下午,水手们在甲板上懒散地闲逛,或是茫然地凝视着铅灰色的海面。奎奎格和我没精打采地编织一条叫作防磨绳垫的东西,为了给我们的小艇添一条绑索。整个景象如此平静压抑,又似乎预兆着什么,空气中潜藏着一种幻想的魔力,每一个沉默的水手都似乎都融入了他自己无形的自我。
在忙着编垫子的时候,我是奎奎格的随从或是仆人。我用自己的手做梭子,在一长排经线之间,不断地来回穿织填料或是双股细绳做的纬线,而奎奎格则站在侧面,不时地把他那沉重的橡木剑在经线间滑动,懒洋洋地望着海面,漫不经心、不假思索地把每一股线都送到位。此时,有一种奇怪的梦幻气氛笼罩了全船和整个海面,只有木剑断续而沉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仿佛这就是时间的织机,我自己就是个梭子,在命运之神的安排下不停机械地织呀织。眼前就是一条条固定的经线,只能单调不变地来回振动,这种振动只是让另一些线横着穿进来,和自己编织在一起。这些经线似乎就是必然性;我心想,我就在这里,用自己的手投我自己的梭,把我自己的命运编织成这些不可改变的线绳。与此同时,奎奎格冲动而冷漠的剑,不时倾斜着敲打着纬线,或倾斜,或强劲,或无力,随情况而定。这些差别在决定性的一击中使得成型织物的最终效果产生了相应的不同。这个蛮子的剑,我想,就这样最后决定了经线和纬线的形状和式样。这毫不费力漫不经心的剑一定就是偶然性——对,偶然性,自由意志和必然性——它们绝不是不相容的——它们彼此交织在一起。必然性的笔直经线,不会偏离它终极的进程——它每一次交替的震动,实际上只是为了回到这个进程;自由意志仍然可以将它的梭子自由地投向给定的线纱之间,而偶然性,尽管它的游戏局限在必然性的直线之内,横向运动却受到自由意志的指引,偶然性尽管受制于两者,又反过来制约着两者,最终事情如何,还由它一击而定。
就这样,我们不停地织啊织,突然,一个拖着长腔的怪声让我吃了一惊,这声音富于音乐性,狂野而神秘,于是,那自由意志的线团从我手中掉落在地上,我抬头望向云层,那声音像一只翅膀从天而降。高踞于桅顶横木上的是那疯狂的该黑德人塔什特戈。他的身子急切地向前探出,伸着魔杖一般的手,间隔着短促的停顿,叫喊起来。可以肯定,在那一瞬间,整个海洋上都听得见这声音,它们来自成百个登得同样高的瞭望者,但是,这种古老的惯常的呼喊,很少有人能像这印第安人塔什特戈那样叫得富有神奇的节奏。
当他高悬在半空,盘旋一般停在你的头顶,狂热而急切地凝视着天际,你真会以为他就是先知或预言家,看见了命运之神的阴影,正用这些发狂的叫喊宣布它的到来。
“它在那儿喷水了!瞧!瞧!瞧!它在喷水!它在喷水!”
“哪个方位?”
“下风方向,大约两里开外!一大群!”
大家立时忙作一团。
抹香鲸喷水就像时钟滴答一样,始终如一,准确均匀。凭这一点,捕鲸者就能将它和其他鲸类区分开来。
“甩尾巴了!”塔什特戈叫道,随后鲸群全都消失了。
“快,小厮!”亚哈叫道,“看时间!时间!”
汤团小子急忙下去,看了一眼表,然后向亚哈报告了精确的时间。
现在,船避开了风,乘风缓缓向前起伏行驶。塔什特戈又报告说,鲸鱼已经朝下风头游去了,我们还是满怀信心地望着,指望能在我们船头正前方再次看见它们。因为抹香鲸有时会显示出一种非凡的技巧,它的头朝着一个方向潜下去,然后却藏在水面之下,掉转身,沿相反方向迅速游走——它的这套骗术现在不灵了,因为没有理由相信塔什特戈看见的鲸鱼受到了任何惊吓,或是真的知道我们就在附近。留守大船的人——就是没有被派到小艇上的人员,这时选了一个,接替了主桅顶上的印第安人。前桅和后桅上的水手都下来了;索桶已经固定在各自的位置;吊车悬臂已经伸展开来;主帆桁已经收拢,三艘小艇在海面上空摇摆,像三只草篮子悬挂在高崖上。舷墙外面那些急切的水手,一只手抓住栏杆,一只脚踏在船舷上,跃跃欲试,就像战舰上的一长列水兵正准备跳上敌船的甲板。
但是,就在这个关键时刻,突然一声叫喊,将大家的视线从鲸鱼那里引了回来。人人都吃了一惊,瞪着脸色阴沉的亚哈,只见他身边围绕着五个朦胧的幽灵,似乎刚刚在空气中现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