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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孩(第1页)

妻子利亚前去基布兹教育学院参加为期十天的保育员培训。罗尼·辛德林很高兴她会离开几天。在金属制品商店交班后,他洗了个澡,下午四点去儿童之家接回五岁的儿子尤娃尔。不下雨的日子,他会牵着尤娃尔的小手绕着基布兹溜达一圈。尤娃尔穿着绿色短靴、法兰绒长裤、毛衣和一件夹克。罗尼总是把孩子的帽带系在下巴下,因为他的两只耳朵对寒冷敏感。接着他把尤娃尔抱起来,带他去看奶牛和绵羊。尤娃尔有点害怕奶牛,因为奶牛在湿乎乎的粪肥上打滚,时不时小声地哞哞叫。父亲为他背诵:

“奶牛乖乖,莫大叫,莫摇摆,等我尤娃尔来。”

尤娃尔问:

“它为什么吼叫?”

罗尼解释说:

“奶牛不是吼叫。奶牛哞哞叫,狮子吼叫。”

“狮子为什么吼叫?”

“它们在叫自己的朋友。”

“它们的朋友讨厌。”

“它们的朋友取笑它们。”

“它们讨厌。”

尤娃尔这个男娃个头儿矮小,行动缓慢,一惊一乍的。他经常生病,几乎每星期都要腹泻,冬天耳朵还会感染。幼儿园的孩子们不断地折腾他。他每天多数时间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垫子上,把拇指放在嘴里吮,背对着房间,脸冲着墙壁,一个人玩积木或者橡皮艇。如果用力挤压,橡皮艇就会发出悲伤的叫声,他呢,就不停地挤压橡皮艇。他从一岁起就玩这个。孩子们管他叫尤娃尔尿尿床。保育员转过身去时,他们就拔他的头发。他默默地哭了又哭,鼻涕流到了嘴唇和下巴上。保育员也不喜欢他,因为他不知道怎样保护自己,因为他不合群,因为他总是哭哭啼啼。早餐桌上,他慢吞吞地在粥碗里挑挑拣拣,饭剩下一大半儿。保育员责骂他,他就哭。保育员试图哄他多吃点,他就会把身子蜷缩起来,一声不吭。都五岁了每天夜里还尿床,因此保育员还得在普通床单下铺一条橡胶床单。每天早晨起床时,床都湿漉漉的,孩子们取笑他。他会穿着湿漉漉的睡衣光着脚丫坐在那里,把拇指放进嘴里,不去换干衣服,而是默默地哭,鼻涕、眼泪混在一起,粘在脸颊上,直至保育员来斥责他:“唉,真是的,穿衣服,尤娃尔。擦擦鼻子。别再哭了。别这样。”

学前教育委员会指导他的妈妈利亚对他严加管教,帮助他戒掉这种自我放纵的行为。因此,他下午时和父母待在家里,利亚监督他挺直腰板坐着,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光,永远不吃大拇指。他要是哭,就因为爱哭惩罚他。她反对拥抱与亲吻,相信我们新社会的孩子要强壮,要富有活力。她认为尤娃尔的问题来自老师,老师和保育员让他做不该做的事情,原谅他的怪癖。只有在利亚不在场时,罗尼才亲吻尤娃尔。利亚不在时,罗尼就会从兜里拿出一条巧克力,掰下两三块给尤娃尔。尤娃尔和父亲把那些巧克力藏到利亚和旁人找不到的地方。不止一次,罗尼打算就利亚对待儿子的方式提出异议,但是怕她大光其火,她的大怒会使尤娃尔抱着鸭子趴床下,无声地哭泣,直到母亲气消——即便那时,孩子也不会急着从藏身之处出来。

在基布兹,罗尼·辛德林被视为一个爱说长道短的人和喜剧演员,但在自己家里,他几乎从来不开玩笑,因为利亚受不了他的妙语连珠,她觉得他的俏皮话粗俗不堪,没有品位。利亚和罗尼一支接一支地吸基布兹发给大家的廉价喜龙牌香烟,他们的小房子里总是烟雾缭绕。即使在夜里也有烟味儿,因为它渗进了家具和墙壁里,悬浮在房顶下。利亚不喜欢没必要的抚摸和交谈。她坚信实实在在的原则。她以狂热的赤诚,恪守基布兹所有的原则。在她看来,基布兹的夫妻应该过简单的日子。

他们的小套房里放有一个胶合板书架和一张泡沫橡胶垫沙发,夜里他们把沙发打开变成一张双人床,早晨再收拢起来。还有一张咖啡桌、两把柳条扶手椅、一把沙发椅和一个粗糙的地垫。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阳光下金灿灿的向日葵田,房间角落放着一个用作花瓶的弹壳箱,里面插着一束干枯的荆棘。当然空气中弥漫着烟味儿。

傍晚,第二天的劳动日程挂到黑板上之后,罗尼喜欢和朋友、熟人一起坐在餐厅一头他平时坐的餐桌旁,抽烟,谈论基布兹人的生活状况。任何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旁人的生活引起了他不知疲倦的好奇,发出阵阵如珠妙语。他认为我们的理想越高远,我们的弱点和矛盾就越荒诞。有时,他面带微笑引用列维·艾希科尔的话,艾希科尔说人只是人,即便如此,人者难寻。他会给自己点上一支新的香烟,用略带鼻音的声音对老朋友说:

“有些人玩音乐椅游戏,但是我们这里玩音乐配偶游戏。先是布阿兹起来离开奥丝娜特去找阿丽埃拉·巴拉什,现在阿丽埃拉起来离开布阿兹去找她的猫,明天那些新近被抛弃的女人会来领走布阿兹。用《圣经》的话说:‘未见过义人被弃,也未见过他的后裔讨饭。[3]’”

或者说:

“耶克哈特基布兹的人若是需要妻子,就站在大卫·达甘家的台阶底下候上一阵子。会有女人像烟蒂那样被扔出来。”

罗尼·辛德林和他的同桌有时粗嘎地狂笑,基布兹成员尽量不要成为他们玩笑中的烟蒂。

夜里十点,罗尼及其小团伙儿各回各家,他会在儿童之家停下来去检查一下尤娃尔的情况,给他掖被子。而后他会步履蹒跚地回家,坐在台阶上脱掉鞋子,不把泥巴带进房间,穿着袜子蹑手蹑脚走进门。利亚会坐在那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听收音机。她每天晚上都听收音机。罗尼也会点上一天里的最后一支香烟,一声不吭地坐在她的对面。十点半,他们把香烟熄灭,关上灯,上床睡觉。他裹上毯子,她也裹上毯子,因为他们都要早上六点之前起床去上班。

在五金商店,罗尼以敬业而闻名,他从来也没有错过参加农场管理委员会的碰头会,他总是支持农业部门谨慎平衡的管理,反对可能鲁莽的倡议。他支持对养鸡场进行有限的扩大,但反对向银行贷款。

他有一个集邮册,每天下班后都和尤娃尔一起研究:他们弯腰坐在那里,几乎碰到了咖啡桌,飘着蓝色火苗的煤油暖气给房间带来了温暖。尤娃尔用一只小碗里的水把贴有邮票的信封浸湿,溶化糨糊,把邮票从纸上揭下来。接着,在父亲的指导下,他把邮票贴在一张吸墨纸上弄干。罗尼一边把邮票放进集邮册里,一边根据英文目录向尤娃尔解释日本是太阳冉冉升起的地方,解释叫作冰岛的冰雪封冻的国家,解释亚丁以及泪谷附近古老的死亡院落,解释巴拿马以及横亘巴拿马的大运河。

利亚为他们榨橙汁,命令尤娃尔把橙汁喝光,而后她坐在角落里,阅读一份教育杂志。煤油暖气偶尔传来微弱的汩汩气泡声,铁架后的火苗不停地闪烁。外面,风雨拍打着紧闭的百叶窗,一棵无花果树的树枝不住地抽打着墙壁,似乎在祈求怜悯。罗尼站起身,把烟灰缸倒空,又在水龙头下用清水冲洗了一下。尤娃尔把拇指放进嘴里,偎依着他的父亲。利亚呵斥起来:

“别吃手了。你别惯着他。他已经被惯得够呛了。”接着她又加了一句:

“他最好吃个橘子,不是吃手,他应该扔掉那个可怜的鸭子。男孩子不玩玩具娃娃。”

现在利亚出门十天,罗尼每天下午四点去儿童之家接尤娃尔和他咯吱作响的鸭子。他把孩子扛在肩上,绕牛棚和鸡场溜达一圈。发酵坑腐烂橘皮的酸臭味儿与动物饲料的浓烈恶臭、牲口棚里潮湿的肥料气味混杂在一起。一阵潮湿的风从西面吹起,暮霭降临在储藏室和牲口棚,笼罩了我们的一座座小红顶屋。时而,一只鸟儿在树梢上刺耳地啁啾,羊圈里的一只绵羊报之以令人心碎的咩咩叫声。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父亲和儿子急忙朝前走去,赶回家里。

遛弯儿回到家里,罗尼哄着尤娃尔吃一片夹果酱面包,并喝下一杯可可。尤娃尔勉强咬了三四口面包,呷了一口可可说:

“够了,爸爸。现在看邮票吧。”

罗尼把桌子收拾干净,把餐具放进水池,拿出绿色的集邮册,二人俯下身子,几乎触到了集邮册。罗尼点燃一支香烟,向尤娃尔解释说邮票是来自遥远国家的小来客,每位小来客在这里给我们讲述故乡,讲述故乡的风光和名人,讲述故乡的节日和美丽的建筑。尤娃尔问是否有这样的国家,那里的小孩子被允许夜里和父母睡在一起,小孩子不讨厌,不打人。罗尼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说哪里都有好人,有残酷的人,到处都是这样,并向尤娃尔解释了“残忍”一词的含义。罗尼在内心深处相信,在这里残酷有时伪装成自认为正直,或者伪装成为原则献身,他知道任何人都无法完全摆脱它。就连他自己也不能。

七点半了,尤娃尔变得焦虑起来,因为他得回儿童之家,与父亲分别,在那里过夜。他没有要求待在家里,而是去了洗手间小便,迟迟没有出来。罗尼不得不跟进了洗手间,发现他坐在马桶盖上吃他的大拇指,抱住他的橡皮鸭,一度红红的鸭嘴褪色了,一只眼睛陷进了脑袋里。

罗尼说:

“尤娃,我们得走了。时候不早了。”

尤娃尔说:

“不行的,爸爸。我们要路过丛林,里面有狼。”

最后他们都穿上外衣。罗尼帮助尤娃尔穿上绿靴子,把帽带系在他的下巴下。他从台阶后面抄起一根粗大的棍子来赶狼,把尤娃尔抱在怀里,走向儿童之家。孩子一只手搂着爸爸的脑袋,另一只手紧紧抓着鸭子。鸭子不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穿过食堂后面的丛林时,罗尼把棍子在潮湿的空中来回挥动,直至狼逃之夭夭。尤娃尔想了想这件事,伤心地说,狼会在夜里回来,爸爸妈妈已经睡觉了。罗尼承诺说夜里值班的保安会把狼赶走,但是孩子非常伤心,因为狼会把警卫吞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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