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郁立在帐前,望着远处漆黑一片的原野。
清冷的月亮悬在一片杨树林的梢头,天上散落着几颗星星,光芒黯淡。除此之外,一片死寂,看不到任何灯火。
前方有一棵歪脖子树,他越看这树,越觉得这树怎么适合上吊。
河阴之变,一败涂地。而今又被人赶出洛阳,一无所有,惶惶如丧家之犬——换做任何一个皇帝,都该抹脖子上吊了吧。他怀疑这棵歪脖子树是特意让它生长在这,目的就是为了等自己有一天走投无路,好来此地吊死的。
命运这回事,上天早就盘算好了。当你以为自己一切够糟糕时,总会有更糟糕的事等着你。
但他为何、怎么、偏偏就是不想死呢?
大概是从小受的挫折多了。虽然出身贵胄,但父亲被君王所杀,从小就是皇帝的眼中钉。没有父亲,家里又穷,没有生计,母亲节衣缩食抚养他长大。八岁进宫伴读,见惯了太多死亡和杀戮,看过无数次血溅宫廷的情景。类似云祁、云岫那样的事,他在河阴之变前看过不下三回。有他的仇人,也有他的恩人。他喜欢的,讨厌的,最后都逃不掉一个被乱刀砍死的下场,早就习惯了。正是死亡太容易,所以他才越要好好活。
他知道而今自己,已经俨然是个笑话了。
河阴之变,他已经当了一次笑话,而今是第二次成为笑话。而且比河阴之变还可笑。但他离奇的,并没有十分悲痛,心里反而很平静。他怀疑自己已经脸皮厚到有辱斯文,不知羞耻的地步。又或许,是因为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了。权势、地位,这种东西,本就约等于无。登基这一年里,他并没有享受过帝王之乐。每日只有辛苦劳碌。皇帝富有天下,可自己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每顿就是两三个菜,时常还吃不下。遇到烦心的事,一整天都吃不进去饮食。每天睡两三个时辰,有时候连两三个时辰都没有。都说皇帝后宫三千,他也想象不来那是什么滋味。他一个月也难得找女人快活一下,大多数时候即便佳人在侧,也感觉有心无力。每天都是累的直不起腰,根本没有心思想那些。亲人……他已经没有亲人了。这样的皇帝,真的是不当也罢,当不成也没什么可惜的。他只是习惯性的活着罢了。除了死亡,没什么是不能承受的。
他望着那棵歪脖子树,一时想了很多。
唯独没想起韩福儿。
韩福儿,对他而言,那已经是梦里的事了。紧绷的精神需要释放,枯燥的人生,需要一点儿调剂。那只是他在兵荒马乱的日月,在索然无趣的宫廷中偶然午睡时所做的一个有些淫。秽的春。梦。他是个男人,他需要快慰,需要同女人调情。醒来就过去了。来如春。梦了无痕,去似朝云无觅处。他而今连做春梦的心思也没有了。
杨逸提着一盏油灯寻觅过来,见他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黑夜里,心事重重。杨逸将灯交给左右,又接过侍从手里的银狐裘披风,走上前,披在云郁身上。
云郁扭头,望着身上的狐裘:“弄干净了?”
杨逸以为他情绪很低落,没想到他语气还挺平和的。这件披风在路上滚了泥脏了,杨逸拿去清理的:“拿马毛的刷子刷了刷,用布沾了水擦拭了,总算干净了。夜里冷,陛下先穿上吧。”
而今也是狼狈,连换身的衣服都没了。
狐裘穿在身上,稍稍暖和了一些。云郁道:“今年是几号了?”
杨逸说:“九号。”
云郁道:“十天了。”
杨逸道:“太原王很快就会赶到的。还有云天赐,驸马那边,说不定就在路上了。再等几日。”
杨逸怕他着凉:“外面风大,怕要下雨了。陛下还是早些回帐中休息吧。”
云郁若有所感,指着前面那棵歪脖子树,吩咐道:“你去,叫上两个人来,把那棵树给朕砍了。”
边上一个侍从不解,插话道:“这树好端端长在这,砍了做什么?”
云郁道:“朕看它不顺眼,砍了吧。”
那侍从见说错了话,顿时不敢吭声了,立刻去找人砍树。
回到帐中,侍从捧来饭食。豆子煮的饭,是百姓家最常见,对贵族来说却是最粗陋的食物,连下人都不吃饿。云郁却并未露嫌弃之色,端着碗速速扒完。那豆壳硬的直梗在嗓子眼里,用了大劲才咽下去。云郁让杨逸点起蜡烛,拿来地图,将高道穆、云微等人叫进帐中,又开始议事。
落英这些天是吓怕了,跟着云郁一块逃命,一路受了奇罪。到了安阳县,又是住在这简陋的帐篷里,夜里蟑螂老鼠出没,吱吱乱响。睡的床被是一股受潮发霉的味,吃的百姓家粗劣不堪的食物,跟吃猪糠似的,吃的她火气是一天比一天大。夜里忧虑的睡不着,躺在床上煎熬,又听到外面一阵“咔、咔、咔”的声音。
她气得跳起来,恼怒道:“谁在外面弄得响!半夜里吵的人不得睡觉!”
侍从进帐来,禀道:“是陛下让砍树的。”
她听到是云郁让砍的树,顿时不吭声了。
她皱着眉,气哼哼回到床上,裹紧被子,把头埋在枕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