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被那微凉的嘴唇撩拨得心烦意乱,从焦躁到略微失望,端起面前的冷茶,起身泼入河中。
“阿妹。”
他突然轻声叫。
林玉婵立刻回头,呼吸不稳。
苏敏官轻轻咬嘴唇,戏台上的灯光散入窗内,勾勒出精致的鼻尖线条,给他脸上蒙了一层冷冽的雾,显得不近人情。
他沉默许久,咽下舌尖的话,慢慢从柜子里翻出一个马口铁罐。
“这茶更好……用这罐。”
他觉得自己简直太荒谬。凭什么要求姑娘家主动呢?
但,如果她此时开口,哪怕只是一句转弯抹角的暗示——“不如你娶了我吧,我们都方便……”
他盯着她那微微张开的淡红嘴唇,有点期待,又惧怕。
但她若是真的说出这个意思,他想,我勇气拒绝吗?
但她眼中只有半掩的哀伤,几乎微不可闻地叹口气,慢慢从他手中接过茶叶罐。
苏敏官觉得已经理解了她的意思,他心中倏地生出一种说不清的失落感。
笑一笑,帮她摆好茶盏。
“还有四个钟头。你想听戏,还是去哪里……”
船舱小小的一晃。她丢下那包碍事的茶叶,紧紧搂住他。
“你就那么舍得赶我走,”少女细细的声线轻颤,“好像我明天就会急着去嫁别人。”
苏敏官侧首,用脸颊轻轻碰她的脸,轻声问:“那,你要怎样呢?”
几个看似无情的字节出口,他心跳微微加快,随时准备说“好”。
哪怕她说……
可是她什么都没说。
两个都不是扭捏的人,也都懂得先下手为强的道理。可此时此刻,出于某种奇特的心境,以及对那不可知的未来的过分谨慎,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许久,林玉婵轻轻放开他,平复情绪,涩涩的一笑。
“那好……就依你。玩也玩够了。今天结束。”
“依你”两个字咬得格外重,就算换成江高升都能听出话里的赌气。
说完,直视苏敏官眼睛。
他眉头剧烈跳动一下,咬着嘴唇,许久,艰难地点点头。
他想起自己那过分任性的幼年。天资聪颖的独苗子,全家人围着哄着的星星。除了一个大家长他害怕,其余人对他都是百依百顺,纵容着他浪荡恣睢的天性。他过着仿佛与世隔绝的神仙日子,旁人揣摩他的心意,要什么,马上有人送到手边。不开心时就无理取闹,变着花样闹翻天,现在想来,实在让人讨厌。
后来,星星堕入尘埃,被社会的大脚踩出一身污泥。挫折压顶时,他常会感到一阵强烈的自卑,觉得这一辈子的福,莫不是都在前十年享尽了。他还能妄想得到什么纯粹的欢欣吗?
当然,这段苦涩时光没有持续多久。他学会从泥泞中爬起来,把自己那奇形怪状的棱角打磨圆滑,生出利爪和尖牙,在新的世界中找寻征服的快乐。
直到如今……
一句明显赌气的“结束”,好像一条锋利的风筝线,突然间擦身而过,刮出他一身血,将那股久远的自卑之情拉回他身边,让他提不起力量反驳。
就像少年时无数次忍下委屈一样。这一次的痛楚又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