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个浓眉大眼年轻人,稀里呼噜喝着粥,愣头愣脑地打听,这个看着很厉害的角色是谁,做什么的。
梁羡走到他身前,拱手。
“你是冯如吧?”他微笑,“广东恩平人,刚从纽约搬来的机械师,欢迎……堂里每年办恳亲会,今年还没来得及邀你参加。别客气,来了大埠就是自家人。有什么困难尽管讲,入不入会都是一样的。”
冯如回首,望着烧成焦土的华埠,苦笑着点点头。
从三年前,亲眼目睹莱特兄弟飞机升空,他就立志要造中国人自己的飞机。美国不让华人进高等学府,他就去纽约半工半读;莱特兄弟对自己的技术严格保密,他就买来报章杂志,自己从头开始画模型。没有经费,就用自己多年打工的积蓄,甚至卖掉新婚妻子的首饰,夜以继日地钻研、试验……
三年心血,今日付之一炬。
冯如望着眼前这位同样憔悴的洪门大佬,突然失控,嚎啕大哭。
公园里的华人几乎个个在流泪。梁羡拍拍他肩膀,转头去安抚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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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金山的华人并没有被灾难打倒。在埋葬了亲人之后,他们开始重建家园。
趁着地价低迷,义兴公司趁机大举收购地皮,作为洪门产业,盖了更加防火的砖瓦房,并且利用自己缴税大户的身份,说服市政府在其中安装了消防栓和水龙。然后,再以几乎白送的低价,租赁或贷款卖给从前的华人居民商户,狠狠打了那些鼓吹“趁机把中国人赶出去”的嘴脸。
洪门威望空前,势力比以往更甚。人们谈论致公堂时,开始先提梁爷,再提苏老板。
不过灾后重建事多,梁羡也头疼。
义兴公司出钱,给每户受灾华人提供现金援助,帮他们重启生意。
中国人狡狯,感激之余,不免来了许多浑水摸鱼之辈,谎报损失和伤亡,企图骗取更多援助。大火烧毁了不少人的移民和身份文件,有人从受灾不严重的外埠赶来,或是冒充死者家属来领钱。有人甚至威胁,若洪门不发钱,就去市政府告发他们违法乱纪,去公使馆告他们阴谋叛国。
梁羡本来就不是好脾气,一上午连恐吓带威逼,吼走了十几个人,望着窗外依然矗立的废墟,狠狠喝光一杯茶,茶杯摔碎在地上。
旁边的义兴公司账房吓得一哆嗦:“梁爷,消气。”
“中国人算计中国人,像什么话!”梁羡怒吼,“义兴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么!”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在铁路工地上滴血流汗的日子。有一次在内华达,他所在的小队受够了欺压,好容易鼓起勇气闹罢工,却被另一队华工冷嘲热讽,趁机超额赶工,抢了他们的活计,把他们的罢工搞成了笑话。最后领头的被开除,他自己挨了鞭子。两个月没工钱拿。
几十年了,没长进。
不过反观大洋彼岸的祖国,还不是连年的内讧和乱斗,只知道恃强凌弱、盘剥弱者,对外倒是唯唯诺诺,赔尽小心……同样是几十年没长进。
账房叹气:“人穷志短,大家都穷怕了。”
正烦躁,有人敲门求见。
“梁爷,”冯如也学着旁人的口吻,腼腆地朝他拱手,“我想……想贷款。”
“做什么?”梁羡正没好气,问,“贷多少钱?”
所谓贷款,其实就没指望对方还钱。大火让许多华人都成了黑户,信誉全靠自觉,到时赖账走人,谁也找不到。
冯如坦然开口,说要三千美元。
梁羡当时就火冒三丈,沉着脸,做个送客的手势。
旁人一百块就能重新把生意做起来,他是谁家大老板,开口就三千,真当他们是开善堂的呢!
冯如不卑不亢,解释道:“我不能放弃。我要重建我的机械厂,等造出飞机来,我就回纽约做工程师,每月攒薪水,这些钱悉数还清,绝不拖欠。”
梁羡:“飞机系咩?”
冯如见他不了解飞机,一下子激动起来,抓起桌上的纸笔开始绘图。
账房:“诶,别乱画,用这张……”
“就是用内燃发动机制造飞行器,可以自如驾驶……如今朝廷腐败,军政无能,日本俄国在我国土上肆意开战,中国全无国防之力。朝廷只知买军舰,一艘耗费数百万银钱。而飞机价廉省工,用处更大。如果能有数百架飞机,甚至千只飞机分守各港口,内地可保无虞。……”
冯如说着,不觉手舞足蹈,眼里发光。
梁羡皱眉,和账房先生对望,好像听了一场荒腔走板的戏。
这一上午,他们已听了无数类似的故事:自己的生意如何要紧,手头的事业如何伟大,万不能前功尽弃,请梁爷务必施以援手……
而这位冯工匠,想象力尤为丰富,简直是把西人科幻小说里的东西当真了。
“是了,”账房想起什么,悄悄告诉梁羡:“西人确实在造飞行器,不过成功的少,失败的多,还出过不少人命。有些地方都立了法,把这玩意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