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一丝笑容击中了我,像是不耐烦似的翻了下眼皮:“差不多。”
夜里,我意外地失眠了。双眼大睁,盲目地盯着黑暗。无声的哭泣从我唇边逃出,像一声尖叫一样在我的身体里回响。我的心在我的胸中、耳朵里、太阳穴里跳动。每次眨眼,我都能看见一星闪烁的光融化在亮晶晶的、搏动着的、扩展的水柱里。
几秒之后,我才从浅眠中回到现实。在我寻找着咕哝声和毯子底下的呻吟声的来源的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把我从梦中惊醒的不是我的梦,而是哈米。他在我身边蜷缩起身体,头埋在毯子底下,在说梦话。他的脸皱在一起,像是在和什么人争吵似的摇晃着头。
这不是第一次了。我以前就听到过,他在夜里轻声哼出一串无法辨认的音节,或是大声吼出一些阿拉伯语,有的时候甚至会大笑。但现在,他说得非常兴奋。他打呼,又停下,吐出一些刺耳的、挑衅的、咬牙切齿的阿拉伯语,接着又带着痛苦的表情平静了下来。他的眉头因为忧愁,或者羞愧,或是受辱而皱起。我靠近他的脸。在他愤怒地紧蹙的眉毛下,透过他眼皮上柔嫩的皮肤,我能看见他的眼球在焦躁地来回转动。
我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脖子,缓缓地。“嘘嘘嘘……一切都会变好的。”我耳语道,平复着这场风暴,“一切都会好的。”
他的脸看上去痛苦而悲惨。我看见他的下巴放松了。一细条口水在他的唇边闪耀,他的鼻孔张开着。我又继续看了他一会儿,我的手在他的胸前上下抚摸,看着他的呼吸变得又深又长。在迅速瞄了一眼闹钟之后——凌晨3:40,我沉重地叹息一声,重新躺回自己的枕头上。
我睁着眼面朝上躺着。外面正在下雨,雨滴从窗户上滑落,它们的影子投射在天花板上。我在想早上该怎么告诉他。(“那是什么,哈米?你梦到了什么?你还记得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在夜里,他咕哝和喃喃自语了那么多,他做噩梦的声音贯穿了我的睡眠,让我惊醒。我听见自己说,他激烈的阿拉伯语一定是让睡着的我感到了威胁(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在做梦),我好奇他会怎么说。他会怎么样回应呢,当他知道自己那我熟悉、亲密的声音在黑暗里也会变得奇怪,充满威胁和令血液凝固?我在黑暗中平躺,盯着天花板,想着我们并不是我们以为的那样独立。即使是在这巨大的城市里,远离家乡的地方(即使是在这间房里,在这张床上),不仅仅是我们俩躺在了这里。
那场大风暴终于平息了的早上是闪着亮光的、是洁白的。我们向西走过休斯敦,又接着向南顺着克里斯托弗街的滨海小道漫步,在雾气蒸腾的新泽西影影绰绰的轮廓对面的长椅上坐下。我们静静地坐着,在向东眺望了一会儿之后,都分别陷入了沉思。哈米突然从凝视中回过神来,说:“那么,当你去海……”他所有的消沉一下子都不见了,“你在笑什么啊?”
“因为我也刚想到这个。”
“想到哪个?”
“想到大海。”
“所以,你会去特拉维夫的海滩,对吗?”
“是的,常常。”
“你一般都会做什么?具体去哪里?”
“你是说那片海滩?”
“是的。”
直到这一刻,我依然缩在自己的大衣里,双手深深地插入口袋,把脖子、下巴和鼻尖都埋进一条围巾里。我把脸露出来,让它暴露在寒冷中,伸展了一下,告诉他我最爱的是在特拉维夫南边的一个海滩上散步。“那里是最美、最安静的地方,就在——”
“南部的角上?”
“就在雅法的边上,离钟塔很近的地方。”我把右臂向北方挥舞,“让我们假设这个是特拉维夫,”我的手指引领他的眼睛穿过联合市密集的建筑群、飞机库和产业结构,接着我用左手指出埃里斯岛,“这个就是雅法开始的地方。”
他望向遥远的南方,目光穿过黯淡的自由女神像:“嗯哼。”
“那么,它就在这儿。”我把双手伸直,一本正经地滑过天际线,像是在把帷幕拉开,“这儿就是那片最美丽的海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