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道,爱就是去不断地重新创造。”
——兰波《地狱一季》
我开始去健身房——和世德常去的那间。按他曾教我的方式做力量训练,但更多时间是在跑步机上跑步。运动解百忧。我们不是奔跑着逃开不幸,就是奔跑着寻找幸福。
我在寻找幸福。
我不会说我期望在健身房里遇见世德。据我所知他早已荒废了健身,已很久不来。
但,万一呢?
我不会说我在等待。
我不喜欢等待。我很怕让我等待的东西最后只是塞缪尔·贝克特两幕悲喜剧里的那个“戈多”。
《等待戈多》,两个愁苦潦倒的人,一心等待戈多打救,但是到最后戈多也没有来。一直不露面的戈多,若有若无,说来不来,他似乎能救人脱离苦海,只要他一现身,痛苦无聊的生活马上就会光芒万丈,所有的难题都将迎刃而解。为了戈多,不管今天有多么痛苦,人们心中总是抱着一个念头:也许明天会好起来。尽管一天又一天过去,戈多始终没有来。
或许每个人都有各自等待的戈多。
只要我们说“等”——等某天,等某种时刻,等特定场景,才如何如何。
譬如等有钱了就好好享受生活,等退休了再去旅行,等一个特定的场合才使用某样物品……却忘了,生活是每时每刻每一个当下的美好,错过、忽略掉的东西,也许永远不再重现。青山,朗月,一朵花开,生活真正的美从来与金钱无关。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珍贵的永远是情怀。也许等到退休时腿脚已有许多地方都去不到,也许等到特定时刻到来早已物是人非……
等,“等到什么时候就怎样怎样”是我最讨厌的句式。憎厌到在人生的第27个年头时就生成了强烈的等待逆反症。那时听了太多等,也等了太多,连看一场电影、做一次旅行都要等,并且等来等去什么也没有等着,只等到等待的期限一再延长。等待除了令我日益成为一台工作机器与一个家庭保姆、变得面目模糊之外,几乎扼杀了我整个鲜活的生命。然后就是等着结婚,等着生孩子,也许还等着行将就木,直到——意外地“等”来一醒。
然后又是新一轮等待,等待一醒恢复单身……
让女人等待的绝不是好男人。这是那时起就扎根的结论。至少不是我要的好男人。所以我腻烦等待,要么立刻,要么不,只是不要等。
虽然我是一个绝大多数时候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但偶尔,需要面对失去才能知道更不想要什么。如同有时人们并不确定自己的想法,觉得怎样都好,但当抛硬币决定,硬币落下那一刻,往往才明白自己不想看到的结果的反面正是自己怕失去的。有时怕失去并不意味着一定想要,但两害相权,人类又如此厌恶损失,于是不想失去的也会变成想要的。
像新近读到的两句禅诗:风停见花落,鸟鸣觉山静。要到说出决裂的话后真正感到失去世德,我才知道自己其实承受不起这样的失去。当时当刻的“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到真的不再这样下去,便变得不堪一击。
尽管很怕说等,很怕自己在等,很不耐烦去等,但我现在恐怕是在等待世德。等他来找我,或者遇见我。是自尊吧,我不能在自己说出结束的话后又去挽回,所以只能等待,哪怕这等待最终有可能变成一个滑稽而悲凉的姿势。
但是我有种感觉,现在还不是我们彻底分开的时候,我的等待也是一种创造。对爱的重新创造。
如是过了五天。
第六天的时候,收到世德讯息,看到他说想念我的瞬间,我如蒙大赦。
结束拍摄是傍晚时分,径直去往世德处,他已等在公寓门口,见到我即刻迎上来,紧紧拥住,同时吻也凑上来,全然不顾周围人来人往。吻了一阵儿他放开,揽我走向电梯。
“不是不喜欢当众?”我说。
世德一直蛮保守,对于当街接吻这种事,颇忌讳旁人目光。
“情难自禁。再说,你不是喜欢。”他侧头又亲我一下。
是,我十分喜欢。只要不是出于作秀目的,情侣间本是可以随时随地亲吻的,表达爱意无需分时间地点,何必因旁人而受阻挠,甜蜜而美丽的爱情又何尝不是在装点这个世界。所以每每遇到当街拥吻的一对儿,我总是艳羡不已。
他始终紧抱着我,即便电梯里也是,面贴面站着,丝毫不在意电梯里的其他人。我再度感受到了他身体的反应。果然,一进门他立刻热情如火,撩起我的裙子俯下身来……
可是我的热情并没有导向这方面。是单纯再见到他、重新在一起的喜悦,隶属心灵层面,并非身体的冲动。
世德的欲望与热情令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尽管在他的爱抚亲吻下不是无动于衷,但也无法像他那般点燃激情。我以为我们见面会先认真沟通一番,先前嫌尽释,我没法在五天的情感折磨后没有任何过渡缓冲即立刻“启动”。所以尽管他很投入,我却不是十分在状态,于是并没有往常的愉悦。
许久之后,终于他肯放开我,我提议出去走走。
我们去距离最近的儿童公园,他带我走上一个小山坡,在石制长凳上坐下。风很大,四面空旷,不一刻便被吹得透心凉,我才明白整个公园为什么唯独这里人迹罕至。世德让我换个方向,背对风口,然后从后面抱着我,用宽阔的背脊挡住了吹来的夜风,胸膛紧紧贴着我的背,下巴抵着我的面颊,手握着我的。他依旧没有提之前的事,恍若未发生,就此揭过。
从任何一个外人的角度现在这样看过来,我们都是一对十分相爱的情侣,正处于热恋中,他对我呵护异常。因为是热恋,所以才不惧寒冷,大晚上在空旷的山坡上吹风。
这一刻固然很好,也许下一刻也仍然很好,可再然后呢?
世德抱着我,一边给我暖手,温柔低沉的声音就在耳畔。“你是我遇到过的最有趣的女人,宝贝,我从未和一个人在一起不觉厌烦过,唯独你是例外。”
通常都是上完床就想独自了,我在心里默默为他加上一句。
这样的话他以前也说过,现在不过是老调重弹,我并不怎么放心上。我说了什么有趣的话,怎么有趣了呢?不过与往常一样。他是故意表忠心、哄我高兴罢了。何况现在说来我只觉讽刺,我与其它人的区别不过是他能够在一起一天与两三天的区别,并无本质不同。我该感谢刚才亲热完他没立刻叫我穿衣服走人吗?
我不习惯也不喜欢事情稀里糊涂地过去,没有解决的问题终究会卷土重来,而且只会一次比一次来势凶狠。于是我说,“关于前些天发生的事——”
我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世德掀起衣襟把我的手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我的手掌下是弹性十足的皮肤与肌肉,十分温暖柔滑。他说,“宝贝,当事件发生时,你并非所发生之事,事件对你发生。从根本上来说,你甚至不是观察者,你是令无所不包的意识得以显现和表达的终极潜能。”
一时之间我有些愕然,他说的与我说的有什么关联?
看到我的疑惑,他笑了笑,“这没什么难以理解的,许多事就那样发生了,发生就发生,有什么关系。就像你曾认为我在公园遇到那个人对他说修行的事不合适,但我觉得很自然,也许那一刻就该那样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