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19年5月3日的深夜,国立北京大学雄浑而沉重的红楼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礼堂内外挤满了北京各高等学校的学生代表。一位名叫邵飘萍的记者朗声道:“现在民族命运系于一发,如果我们再缄默等待,民族就无从救亡,而只有沦亡了。北大是全国最高学府,应当挺身而出,把各校同学发动起来,救亡图存,奋勇抗争。”众人听了,悲愤交加,有的顿足捶胸,痛哭失声。一个学生走上前去,激动得说不出话,只见他“嗞啦”一声,撕下一大块衣襟,举起中指,一咬而破,挥指在衣襟上血书下四个大字:“还我青岛”。
第二天,便爆发了响彻整个中国20世纪的五四运动。
如果说“五四”是20世纪中国的黎明,那么这个黎明到来的时候,20世纪已经过去了将近五分之一。黎明期究竟有多长,从未有人界定过。假如没有呼唤,没有呐喊,黎明会不会自动到来?当人们呼喊过,撕裂过,冲锋过,仆跌过之后,这便成了一个值得冷静思考的课题。
“五四”的意义,远非赵家楼的把火所能概括。如果站在“五四”高潮甫歇的1921年来近距离地回瞥“五四”,就会发现,刚刚过去的五六年,已然从文化穹庐上撕下了一块遮天蔽日的血腥之幕,这才使得20年代的中国,开始呈现出一片“初日照高林”的早春气息。所谓“五四”,并不是公元1919年春夏之交的一个日子,而是古老的中华文明“灵童转世”,进入一个生机勃勃的崭新文化时代的胎动期。
提到“五四”,人们都会想起鲁迅、胡适、陈独秀、李大钊。但还有一个同等重要的名字决不能忘记,那便是蔡元培。
蔡元培(1868-1940),字鹤卿,一字孑民,浙江绍兴人,著名民主革命家和教育家。他并不是新文化运动的发起人,但却是这场运动最有力的支持者。1916年,蔡元培到北京大学担任校长。他对北大进行了一系列整顿改革,实行教授治校,鼓励学术研究,为新文化运动开辟了一个宽广良好的言论空间。
蔡元培说:“北大者,为囊括大典,包罗万众之最高学府。”他的办学方针是:“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无论何种学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效,尚不达自然淘汰之命运者,虽彼此相反,而悉听其自由发展。”
蔡元培的治校方针,实际上为新思潮、新文化开拓了阵地。他当了北大校长后就聘请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陈独秀任文科学长,李大钊为图书馆主任。还有胡适、刘半农、钱玄同、周作人、鲁迅以及一批留学回来的自然科学家都先后到北大任教。但同时,北大也有一批以刘师培、辜鸿铭为代表的所谓旧派教授。经常有这样的情况,上一节课的教员西装革履,下一节课的教员则长袍马褂。比如辜鸿铭,他讲的是英国文学,脑后却拖着一条辫子,因为他是拥护满清帝制的……
事实上,绝对平等的空间是不存在的,任何平等都必然有其现实倾向性。在蔡元培这位国民党元老的“平等空间”里,实际获益的乃是一批中国共产党开天辟地的领导人。
中国共产党第一任总书记陈独秀(1880-1942),字仲甫,安徽怀宁人。早在中国共产党诞生之前,他就已经是文化界赫赫有名的领袖人物,以至于一些害怕他、仇视他的人把他叫做“陈独兽”或“陈毒蝎”。他在1904年创办《安徽俗话报》,致力于唤醒民众。曾加入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参加辛亥革命。在反对袁世凯复辟帝制的斗争中,陈独秀被捕入狱,险些遇难。虽然共和代替了帝制,但萎靡不振的五色旗下,整个国家仍处于内忧外患的交相煎熬之中。一次次革命的失败,使陈独秀为代表的一代知识分子陷入苦苦的思索之中。陈独秀认为,以往的历次运动,都是自上而下的政治革命,而中国要成为真正的现代强国,需要一场自下而上的普遍的国民思想革命。
1915年9月,《青年杂志》在上海创刊,五四新文化运动由此揭开了序幕。《青年杂志》从第二卷起改名《新青年》,随主编陈独秀迁至北京大学,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最重要的核心刊物。
陈独秀在创刊号上发表《敬告青年》一文,指出新陈代谢是宇宙间的普遍规律,“人身遵新陈代谢之道则健康,陈腐朽败之细胞充塞人身则人身死;社会遵新陈代谢之道则隆盛,陈腐朽败之分子充塞社会则社会亡”。由此向青年提出六点希望:
一、自由的而非奴隶的。
二、进步的而非保守的。
三、进取的而非退隐的。
四、世界的而非锁国的。
五、实利的而非虚文的。
六、科学的而非想象的。
这六点希望包含了民主、科学、开放、革新等新文化运动的主要内容。
陈独秀号召20世纪的青年,彻底清除做官发财思想,“精神上别构真实新鲜之信仰”。他主张当今的教育方针是:
第一,当了解人生之真相。
第二,当了解国家之意义。
第三,当了解国家与社会经济之关系。
第四,当了解未来责任之艰巨。
陈独秀期望培养出一代“意志顽狠,善斗不屈,体魄强健,力抗自然,信赖本能,不依他为活,顺性率真,不饰伪自文”的新国民。
在《我之爱国主义》一文中,陈独秀指出:
今日之中国,外迫于强敌,内逼于独夫……而所以迫于独夫强敌者,乃民族之公德私德有以召之耳,试观国中现象,若武人之乱政,若府库之空虚,若产业之凋零,若社会之腐败,若人格之堕落,若官吏之贪墨,若游民盗匪之充斥,若水旱疫疠之流行;凡此种种,无一不为国亡种灭之根源。
由此,陈独秀提倡“勤、俭、廉、洁、诚、信”几个大字,作为“救国之要道”。
一旦发生了亡国灭种的危机,那么,不论这个文明曾经有过怎样的光荣,都不能不使人深刻反省它的积弊。
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将近八十年的时间里,中国人一方面努力变法图存,另一方面也努力用自己的传统文化去抗击和消解外来的西方文化。齿轮上的新油和旧泥交融在一起,挂钟上的1234和子丑寅卯并列在一起,北洋水师的德国大炮上晾晒着禽飞兽走的大清官服……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理论使许多人仍旧沉醉在中华文明天下第一、外国鬼子都是无君无父的禽兽的迷信之中。
然而,洋务运动搞了几十年,中国还是一次接一次地战败。圆明园的火光中,大清士兵被砍瓜切菜般屠杀的哀号和叫骂中,不平等条约像雪片一样地堆积起来。义和团运动几乎把所有的中国传统文化都抬了出来,从孔子的“尊王攘夷”,到佛家的如来济世;从阴阳五行八卦,到画符念咒作法;从桃园三结义,到唐僧四师徒。集合了姜太公、诸葛亮、赵子龙、岳飞、黎山老母、西楚霸王、九天玄女、托塔天王、济公、武松、黄天霸、秦琼、杨家将、观音菩萨直到玉皇大帝这样一支强大得无以复加的队伍。结果,还是一败涂地。这便使20世纪初年的有识之士认识到:对于我们所珍爱的文化传统,必须进行一番认真的清理和变革了。鲁迅说:“不能革新的人种,也不能保古的。”但是,这一本来并不深奥的道理,中国人直到今天也并不明白。能够怀着“保古”的目的去“革新”,就已经算是开明之士了。于是,大多数人都感到了“撕裂”。
其实,就在“五四”前后,统治中国人大脑的,还是纲常名教和鬼狐报应。辛亥革命驱逐了满族的皇帝,但并未触及中国人大脑中的皇帝。1916年袁世凯要称帝,1917年张勋要复辟,这些“壮举”并非毫无民意基础的纯闹剧。拥护帝制的壮士中,不乏辛亥革命的功臣。曾经被视为激进党的康有为,此时却大力宣传要把孔教定为国教、列人宪法。在失去了皇帝的人心惶惶中,人们对心中的皇帝的依赖变得更急迫、更虔诚了。陈独秀在《旧思想与国体问题》一文中说:“腐旧思想布满国中,所以我们要诚心巩固共和国国体,非将这班反对共和的伦理文学等等旧思想,完全洗刷得干干净净不可。否则不但共和政治不能进行,就是这块共和招牌,也是挂不住的。”
针对各地兴起的祭孔读经热潮,五四新文化运动集中锋芒批判了这股逆流。最早反对把孔子学说定为一尊的文章是易白沙的《孔子平议》,随后更多的人投入进来。巴金和茅盾等人的小说里,描写过“五四”时期闭塞保守的四川人文景观。就在此时的四川,却产生了一位大名鼎鼎的批孔急先锋,他的名字叫吴虞。
吴虞(1871-1949),字又陵,四川新繁人。他1906年留学日本,回国后在成都任教。《新青年》最初发行到成都时,只有五份,吴虞和他的学生各买了一份。吴虞深深地为《新青年》所吸引,积极投身这场文化变革。他发表了《家族制度为专制主义根据论》、《儒家主张阶级制度之害》、《辨孟子辟杨墨之非》、《对于祀孔问题之我见》、《吃人与礼教》等文章,对封建旧文化旧礼教进行严厉的批判。他说:
二十四史,徒为帝王之家谱,官吏之行述,陈陈相因,一丘之貉。……知有君主而不知有国家,知有个人而不知有群体,恢张君权,崇阐儒教;于人民权利之得失,社会文化之消长,概非所问。历史即为朝廷所专有,于是舍朝廷之事,别无可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