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也有一个地方,像英国人那样吃下午茶,它就是周庄。
北边平遥,南面周庄,旅游资源开发得滴水不漏,旅游事业也搞得热火朝天。在平遥,从事旅游服务的多为男性;而周庄,却都是一些阿婆忙前忙后:给你讲古的是阿婆,给你摇游船的是阿婆,给你烧万三蹄膀的是阿婆,给你腌咸菜苋的是阿婆,给你编旅游草帽的是阿婆,和你吵架的也是阿婆……周庄像是阿婆天下,周庄男人倒个个游手好闲的样子。
所以也有人说周庄是母系的周庄,一家之主常常是女的。尤其年龄到了阿婆这个阶段,到了能在下午吃茶,也就有了了不得的权力。
前几年,周庄长官为使自己的政绩看得见摸得着,决定修一条高速公路从周庄镇上穿过,外地的、当地的几位文化人呼吁,说这会毁掉周庄,但毫无用处。不知怎么地这事引起阿婆们反对,她们提着铜壶、抱着烧茶炉子、捧着茶杯去找长官下午吃茶,连吃几个月,长官开始打消修高速公路的念头。这条高速公路当时修了,那么,周庄接下来也就入不了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大名单,也就不能使周庄长官和周庄人民同富。主张修高速公路的长官后来很是感激那些在机关大门口吃茶的阿婆,就决定雇佣几十位阿婆作为临时工,分派到周庄各风景点吃茶,以增加和渲染地方文化。一个下午十元,后来工资加到一个下午二十元,来应聘的阿婆还是寥寥无几。因为阿婆早已自谋出路,当导游——讲古的讲古;当船长——摇游船的摇游船;当厨娘——烧万三蹄膀的烧万三蹄膀;当大酱缸——腌咸菜苋的腌咸菜苋;当编结车间主任——编旅游草帽的编旅游草帽;实在无事可做,就与游客吵吵架……以致周庄阿婆差不多已没有时间和工夫在下午吃茶了。
这是甚为可惜的事。
周庄有个风俗,镇上阿婆一到下午,便开始在一起吃茶。吃茶在江南司空见惯,为什么说周庄阿婆吃茶才称“阿婆茶”?它真有许多与众不同的地方,首先是男人不能参加,男人如果参加,在民国大概要以“有碍风化”罪处置;在“文革”,完全可以判个“强奸罪”。就是女人,没上些岁数,也不能参加,或者说不会去参加,约定俗成,这也就是“阿婆茶”的由来。而“阿婆茶”的组织法,是今天这家,明日那户,挨个做东,不会轮空。没有在同一个阿婆家连续吃上两天的,即使地处偏僻,这地方只有两个阿婆,也要一天一天轮流做东,毫不含糊。阿婆聚在一起吃茶,说长道短,说东道西,口头流传的东西,经过她们复述,就成为地方上的传统,地方上的传统沿革有序,就成为地方个性,于是迥异于苏州另外的水乡小镇,比如会怀旧;会做生意;民间文学发达,阿婆们都会讲上几个段子;女子理财;喜欢招女婿——也就是“倒插门”。
周庄本来没什么人文,有名的只这三个,明朝沈万三和民国叶楚伧,还有一个实质是两个半个——半个陈逸飞(他画“钥匙桥”),半个三毛。三毛到周庄,看见油菜花很感动,周庄人看见三毛看见油菜花很感动,也很感动,就建了座“三毛茶馆”,估计是周庄菜农集资而成,主意说不定就是阿婆出的。尽管周庄比不上苏州常熟、吴江诸地,但它看上去人文氛围哇真的很浓,这都是“阿婆茶”茶炉子熏出的——没有“阿婆茶”的周庄,同时也是没有灵气的周庄——俗气和傻气终究不能可持续发展。
吃茶阿婆是挺讲究的,讲究是灵气的温床。过去阿婆沏茶的水要用活水:河水、天落水——也就是雨水。后来退而求次,用井水。现在只得用自来水了。把自来水放上一夜,再烧茶吃,这也是讲究。放上一夜的自来水,能跑掉漂白粉味道;一个阿婆说,可以灌到瓶里当矿泉水卖。
“阿婆茶”茶叶一般都用绿茶,绿茶放进铜壶,铜壶架到炉子上去烧。有的铜壶是祖上传下来的,比《沙家浜》里阿庆嫂铜壶还大——阿庆嫂铜壶已“铜壶煮三江”了,而阿婆铜壶大概可以烧干五洋。边吃茶,边烧茶——茶在炉子上白汽蒸腾,茶越来越浓、越来越涩,阿婆这才觉得过瘾,周庄阿婆是不怕吃苦的。吃“阿婆茶”时候,佐茶的常常是萝卜干,所以“阿婆茶”又有人叫“萝卜干茶”。你不要小看萝卜干,它其实是一个泛指,包括腌咸菜苋、熏青豆、糖果、瓜子、自制的糕点。考究的阿婆会摆出八只碟子,大家围桌而坐,侃侃而谈,有时候谈得一脸严肃,远远看上去是一群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这个时候,往往是她们决定把女儿嫁出去还是把女婿招回来。周庄阿婆影响到周庄人,认为世界上只有两个地方可以和周庄媲美,外国是美国,中国是上海,除了这两个地方,阿婆一般是不愿把女儿嫁出去的——这也是周庄近来人满为患的—大原因。
烧茶炉子很可以一说,阿婆们把它叫风炉,用稻草澄泥搪成,烧豆萁,烧瓜藤,烧干柴。好像只有搪烧茶炉子,才是周庄男人的日常事务性工作。印地安男人的成年标志是从老鹰身上拔下根鹰毛,周庄男人的成年标志是蹲在地上搪烧茶炉子,仿佛捣糨糊一样。以前,媒婆来说媒,女方会向媒婆打听:
“男小官会搪不会搪烧茶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