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在西部是一种丰富的语汇。它以不懈的努力去说服那些忧愁的褶子。它们打破了亿万年的寂寞,为大漠注入了生气和活力。它们甚至改变了那些永远痛苦的泥岩土丘,使其变了副模样。我在通往柴达木途中写下这样一段文字:
路旁不断有荒丘迎来。荒丘的颜色酷似虎皮,当地人称虎皮岩。虎皮岩被黄沙半遮半掩,一个个虎脑袋从沙幔中拱出来。虎脑袋有大有小,排列整齐,有的脑门上还能看清王字纹。
奇妙极了。这一排虎脑袋过去后,又迎来一排虎爪。虎爪筋脉丰盈壮硕、骨胳坚实粗蛮,透出一种骄横的动势,把黄沙踢腾撕扯出网状的窟窿。没有黄沙就不会有这些个虎脑袋虎爪,就是有了也不会排列得这般栩栩如生。黄沙把单调的大戈壁搞得活泛开来。它们过分热情地扑向过分冷漠的荒丘,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就去亲吻就去拥抱,热烈疯狂,缱绻缠绵,完全是一种自己的方式。它们终于感动了荒丘感动了辽阔的戈壁滩。如果没有黄沙,这里将会是怎样的死寂?
我坚信,读懂了沙子就读懂了西部,读懂了柴达木。
二、看沙不是沙
我把黄沙视作西部的语言,我陶醉于我的发现,我把它渲染得绚丽多姿,魅力无边。可是,柴达木人却不以为然。他们并不喜欢黄沙,甚至对黄沙充满敌视。即便搞艺术搞文学的人听了我对黄沙的激赏也不敢苟同。我与一位搞摄影的年轻人同行,我们一路上谈得很多。他带了好几台相机,100多个胶卷,一个专业味道极浓的皮箱,外加一个皮包。可谓全副武装。他的这套器械在整个柴达木也是最精良的。他到花土沟是为了给中国石油杂志提供摄影作品。他要住下来,照风景,也照人物。他在路上对所有的景色都不感兴趣。他告诉我最美的是尕斯库勒湖,是昆仑山的雪景。他说他到花土沟来过好几次都是天公不作美,没有拍成好作品。这一次,他说要托我的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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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元举的西部情结……《西部生命》(11)
花土沟位于柴达木的最西部。一位石油作家把这里称为西部之西。这里应该算作柴达木最荒凉之处,如今这里成了柴达木最热闹的处所。这里有丰富的石油资源也有丰富的黄沙。
这里的黄沙对我可真够热情了,热情得使我无法忍受。
那是第二天的午饭后,我与年轻的摄影记者在房间里聊天。我们决定下午就去尕斯库勒湖拍照。他一边听我侃,一边整理着相机。我先是觉得嗓子发痒,干咳几声,愈发痒得厉害。我就以为是烟呛的。我问他,哪儿来的烟这么呛人?他抬头朝窗外一看,叫了声“坏了”。
窗外,一片浑黄的浓烟成了弥天大雾,吞没了所有的景物。电线杆子看不见了,楼群看不见了,仿佛世界一下子就到了末日。我扑到窗前,被这弥天大雾弄得十分新奇。大雾中偶尔闪出行人。行人全然没了立体感,影影绰绰,薄如纸片。我这时候全然没有意识到这是黄沙而不是大雾。黄沙怎么可以像雾呢?
我感到屋子里更呛了,呛得我不能张口,连喘息都困难。窗台上已经积了一层黄沙,桌面上,地面上也积了一层黄沙。所有的窗户都是双层,都关严实了,这黄沙怎么会挤进来呢?
摄影记者无比沮丧地装起相机,倒在床上蒙头睡大觉了。这种天气只能蒙头大睡。可是,我怎么也睡不着。沙子在屋子里弥漫飞扬,躲进被子里上不来气儿,露出脑袋更被黄沙呛得窒息。路上所有的好心绪一下子就被破坏了,这才明白为什么生活在这里的人不喜欢黄沙。黄沙真不是个东西!
刮黄沙时,就没有人上街了,也没有人吃饭。没有办法做饭,也就没有办法吃。我们非常艰难地把车开到街上,竟然找不到一处可以吃饭的地方。在这样的日子里,你就是花多少钱也找不着个吃饭的地方,遇到这种天气,你就会觉得腰包揣多少钱也没有用。密封极严实的日本车里边也照样钻进了黄沙。这叫做无孔也入。
回到住地,推开门,水泥地面已经成了沙漠,踩在上面挺软乎,还能留下挺深的脚印。
书也看不了,话也说不了,觉也睡不了,什么也干不了,这样下去岂不把人活活折煞?
年轻记者躺在床上讥讽我:“作家先生,黄沙对你多热情?我这是托你的福啊!”
整整一夜没有入睡。真倒霉,那天晚上,表也停了。我不知道时间,怎么也盼不到天亮,真是漫漫长夜!
世界被黄沙折腾得烦躁不安。躺不住,坐不了,心烦意乱,抓心挠肝。这是什么鬼地方。
怪不得有位领导来到这里说了一句石油工人爱听的话:在这里别说干活为国家作贡献,就是什么不干在这里呆上两天也该表扬。我本来决定在花土沟呆上一周,可是,我呆不下去了,巴不得风沙马上停下来,我立马就离开。
我啼听着窗外的呼号。什么时候能停下来呢?据说春天这里风沙一起,常常就要刮个痛快。一痛快就是三五天。最多一次刮了整整一周。这一周人们被困在床上吃不了,喝不了,带着口罩还不行,还往呼吸道里进沙子,就又在口罩上边加上一条湿毛巾。沙子倒是挡住了,可那不得把人憋死?
柴达木的风沙太可怕了,我真担心刮上一周。天亮了,风算是煞住了,可是天空依然不透明。那黄沙不肯从上面往下落。还是瞧不见昆仑山,还是望不到尕斯库勒湖。摄影记者一筹莫展。“对不起,拜拜!”
我们上路了,他留下向我招手。我祝福他等来一个透亮的好天气。其实,我也在默默地为我自己祝福。天气一直不开晴,会不会在我们行至半路时再刮起大风沙?只要风沙一起我们的车就别想开了,走到哪儿都得停。司机告诉我,有一次行车途中赶上大风沙。停下来等了一天一夜,风沙消停后下车一看,傻眼了,车的侧面大半个身子被削损得有皮没有毛了。
那是一台新车啊!司机心痛地强调。
由赞美黄沙到厌恶黄沙;由害怕黄沙到逃避黄沙,这是一个我所亲历的情感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环绕柴达木一圈。谢天谢地,风沙没有力气追逐我们的丰田越野车。不是它不想追而是它追不上。倒是我们的车轮把带起的串串黄沙抛在身后。回望那一团团无可奈何的黄沙,我觉得我夸大了它的存在价值。我把它看得过于强大。其实,它们只不过是受风的操纵,让它们躺,它们就得倒,倒的姿势都得由风来决定;叫它们起来,它们就不能趴着,没有一点商量余地;让它们安静它们才能安静,让它们疯狂它们就得疯狂。它们的喜怒哀乐全然不受自己的支配,它们没有自己的原则。
它的形象是一种风的外化,它的纹络从来就不曾是它自己的,在水下是属于水的,离开水,就属于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