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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部分(第1页)

风沙是从下午开始刮的。人躲在屋子里也躲不过风沙。风沙无孔不入,再严实的窗户也没有用。你没有办法说话,一张嘴,就呛得慌。沙子呛嗓子的滋味胜过浓烟。从窗户往外看,那一片遮天蔽日的浑黄就像经久不散的浓烟,浓得厚实浓得没有缝。楼房被吞没了,街道被吞没了,茫崖镇被吞没得没有了一点影儿。我想到邮局发信,邮局关门;我想去打长途电话,电话线被刮坏无法接通,我们想出去吃饭可没有一处饭店开门没有一户人家生火。幸亏我们有车,在茫茫风沙中开亮车灯小心翼翼地行驶,那车速还没有老牛车快。偶尔碰见一个行人,那行人明明距你很近很近,可浑黄得就像离你挺遥远,没有立体感,薄得就像一张纸的剪影,也没有行走感,就像悬起来悠荡。居然还有人骑自行车,人与车子都像印在纸上。令我最震惊的是大风沙刮过来一个小学生。看不出他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也看不清他是否戴着红领巾。

但是,我辨认出一个大书包坠住了这个单薄矮小的影子。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眼前浮现出我的女儿。她没有一天上下学不是靠我们接送的。可是,这个孩子的家长呢?这么大的风沙,难道家长就不担心孩子?

我们开车去了电视台。找不见一个人。那几个穿裙子披肩发的姑娘呢?我们又开车去了文联主席的一位老朋友家,风沙中叫不开门。我们饥肠辘辘,却找不到吃饭的去处。好不容易在油田招待所捧起了饭碗。可是,挺高档的餐厅黄沙弥漫,茶色玻璃制作的可以转动的桌面全是厚厚的黄沙。刚擦去,就又落上一层。服务员是年轻的女子,她们的动作不再细腻,她们的肤色也不再像城市的女子。这座铝合金装修的高档餐厅也清冷得没有城市的情调。这时候我才实实在在地意识到我这是到了什么地方。

采油班的女孩

这场大风沙还算客气,只刮了一天一夜。当地人曾遇到过一场刮了7天7夜的大风沙。

7天7夜就得躺在床上挺尸,没有办法吃饭,连口水都喝不成。

第三天上午,风沙总算折腾够了。可是,天边依然浑浊。无法看到昆仑山,也无法看到尕斯库勒湖。我在一篇文章中强烈感受到它们有多美。据说风沙过后,得好几天天边才能晴朗。

我们来到了花土沟的北山。这里是采油基地。油管从花纹密布的泥岩层面延伸出去,间或可以看到采油机缓慢而沉甸甸地朝这片荒丘磕着头。这些荒凉的土山全都是一副麻木而苍老的面孔,一点也不会为采油机的虔诚朝拜感动。在半山腰的一间不大的房间里,我见到了一批采油女工。她们是采油二队的采油二班。班长是个21岁的小伙子。他朴实而随合,他领导的这个班是清一色的女孩子。女孩子可以跟他随便说笑,看上去一点也不怕他。我们问他有没有对象,他说没有。我们不相信,可他领导的这些女工们都证实他没有。我问他为什么不在这些女工中选一个,他说,她们全都有主了。我问这些女孩子对象是做什么工作的,她们都说是油田的。再问,在油田做什么工作,她们就说是工人呗!问她们是不是安心这里工作,她们说不安心有什么办法?在这些女工中,我发现有一个最年轻的也是最漂亮的女孩一直文文静静地坐在那儿听我们说笑,她没有插话,脸上挂着生动兴奋的笑容。我与她攀谈起来。

她只有20岁。20岁的她处对象有点太早。她说,她也不想这么早就处对象,可是,她说他太好了,她本来不想和他处,只是因为他太好了而没有办法。这个女孩反复说着这么一句话:“他太好了。”究竟哪儿好,怎么个好法她始终没有说清楚。其实,这种好是说不清楚的,能够说清楚的好就没有什么味道了。最让我受感染的是她说他太好了的时候,充满了动人的甜蜜。那种甜蜜是在城市女孩身上不可能发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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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元举的西部情结……《西部生命》(14)

女孩的爱情故事没有文学作品中的浪漫,却有着文学作品的甜蜜。她拥有着这份甜蜜就已经十分满足了。她陶醉着这份甜蜜,深藏着这份甜蜜,她至今还对她的父母隐瞒着。她家住西宁市,中学毕业后没有考取大学。她是从报纸上看到青海石油技校招生的消息,就报了名。她说技校设在敦煌,诱惑她的是敦煌,而不是石油技校。她报考时,她的父亲出差了,她说她父亲要是在家就不会同意她报考。在技校学了两年就分到这里。刚一到这里,她感到孤单极了,天天想家天天偷着哭。她身体单薄,连一把大管钳子都拿不动。她怕人家笑话她,就趁没有人注意的时候憋足劲往起拿,可她还是拿不动。一把钳子搬不动,这深深地打击了她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她想离开这里,可是,她没有办法离开。她无数次跑到邮局抓起电话,刚刚与父亲接通,她就马上撂下了。她想让父亲帮她从这里调出去,可是,她无法开口。父亲本来不同意她来这里,她是自己选择的苦果,她没有勇气对父亲说出自己的反悔。何况她知道就是对父亲说了,父亲又有什么办法把她调走呢?在她情绪最低落的时候,遇到了他。

他本来是到她们女工宿舍找一位女工去舞厅跳舞的,那位女工没在,他就邀请她去舞厅。她本来没有心情去,又不好意思拒绝,就随着他去了。她不会跳舞,紧张得很,她怕他笑话,就像她拿不动大钳子怕遭到人家笑话一样。可他一点也没有笑话她,而是非常耐心地教她。

很快,她就学会了。那一个晚上,她觉得特别愉快。她到了柴达木还从未有过那么愉快的时候。从那个夜晚之后,她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人。她每天都挺想他。他也是工人,每天上班也坐班车。他在花土沟北山的坡那边,她在坡这边,他们之间仅隔一座土丘。而他们每天上班都得乘班车从花土沟口进入,然后再上山。他对她说,他总能看到她坐的班车。他还说,一看到她坐的那一辆班车就像看到了她。他不会说书上边写的那些脉脉含情的话,他说的话平平常常。平平常常的几句话就会叫她感动不已。于是,她无论上班还是下班只要一上班车总是往车窗外边撒目,去寻找他坐的那一辆车。只要找到了,哪怕相距很远她也会感到从里往外地高兴。她自己也感到惊讶,有一次她上班路上看到了他坐的车,而且就挨得挺近。一进入花土沟,那辆车就紧随其后,这使她一整天都兴奋不已。就在那一天,她竟然搬动了那一把大钳子。工友们无不夸她,把她夸得那个高兴呀什么时候想起来就什么时候感到甜蜜。他们常常在一起跳舞。她说他只和她一个人跳,她要是不来,他就在舞厅外边站着等她。她有一次故意考验他,躲在一个地方瞅他。他一枝接一枝地吸着香烟,别人请他进去,他不进。

她实在不忍心再这么考验下去,飞身朝他跑过去。他一点也没有抱怨她。她说他真傻。

她说她自己也够傻的了。她每天一上车就想选一个好位置。但每次也选不好。她要是坐在最后边一排座位,他坐的车就会从她的前边出现,而她要是选在最前边的位置,那他的车就会在她的后边撵上来。这样以来,她就只能看到车而看不到他。而当她看到车时,多么想看到他啊!有好多次,她就那么目送着那辆班车消失在山那边,直到车轮后边带起的烟尘都散尽了,她还朝那边望。她这么痴情地望着,就把自己的秘密暴露出来了。于是工友们就拿她开心。在这个单调的世界里,有什么内容能比这种青年男女的事更能增添生活的乐趣呢?

她讲了很多感人的细节。但是,在我听来最生动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有一次下班路上,她坐的车和他坐的车一前一后紧挨着从山坡上摇摇晃晃地驶下来。她一眼就看到了他。她非常难过,她不敢去看他。因为,她决定今天就告诉他,他们之间的关系结束了。其实,她应该在一周前就告诉他。她没有勇气。她躲着他,躲了整整一个星期。她那次回家告诉父母她处了对象,父亲非常生气。父亲说她不能这么早就处对象,一旦处上对象就再也离不开那里了。

父亲说他正在想办法给她办调动,父亲说总会有希望的。父亲还告诉她,实在没有办法调动,就在西宁给她找一个对象,结婚后就可以把她调回西宁。她开始不同意,可后来,架不住姐姐哥哥的劝说,她把眼睛都哭肿了,总算下了恒心。她回到花土沟就想把这个决定告诉他。可是,她当真要见到他时,她又没有勇气了。于是,她就只有躲着他。她越是躲着他,他就越是急不可耐在寻找她。这是周末了,她知道已经无法再躲了。她已经决定就在这天晚上告诉他。

他戴着那顶她送的红颜色帽子。她所以送他一顶红帽子就是为了坐车的时候能够一眼就看到他。可是,现在,她躲着那顶红帽子,就像躲着一团火。

他们分乘的两辆车从来就没有这么近过,好像有根绳子把它们拴在一块儿。她那天十分后悔坐在了前边的座位,这使她无法躲开他。他就坐在前边那辆车的后边,他一眼就看到了她。

他一见到她就把帽子拿在手中冲她摇晃。她低下头,再也没有勇气抬起来。她这时候只希望车开得快一点,可车不仅不快,反倒停下来了。她抬起头朝外边一看,漫天的大风沙把什么都遮住了。前边的他不见了,他乘坐的那辆车也不见了。天地一片混沌,什么也没有了。车上的人们在抱怨着这场大风沙。人们只能在这里坐以待毙。什么时候风沙停了,就什么时候走。那场风沙刮了整整一夜。人们只能在车上过夜,没有一个人离开。

刘元举的西部情结……《西部生命》(15)

她知道他们的车相距很近,他当然也知道她离他多近,可是,他们彼此的心情又是多么地不同。他巴不得撞开车门冲出去见她。他要问问她到底怎么了,究竟为什么一直躲着他。

可是,他没有办法。大风沙使近在咫尺的这对恋人无法沟通更无法交流。那一夜他们各自心事茫茫,都觉得十分难熬。她说就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后来,等风沙一停,她说她就改变了主意。因为当他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她看到的是一张布满尘土的脸。那张脸是那样让她感动。她掏出手帕给他擦着脸上的灰土,刚一擦,她就控制不住了,扑到他满是沙土的肩头哭了……

在花土沟,在油沙山,我见到好多年轻工人。他们大都没有结婚。我与他们谈起这个话题,他们都有各自的故事。那些故事不论甜美还是酸楚,都不会改变他们的人生选择。他们在这片海拔最高的石油作业区不仅接受着自然界的严酷考验而且他们还在接受着爱情的考验。我相信这些年轻人会经受住所有的考验,当然,我也要送给他们一个最好的祝愿。

说句心里话

从柴达木回到敦煌,青海石油局的领导为我设宴。席间,他们问我此番进柴达木的最大感受是什么?我不假思索地说,我只想早一点离开那里。于是,席间就沉默了。挨我旁边坐着的是位老地质师。他是上海人,是第一批进入柴达木的大学生。他3次险些在大沙漠中送命,是靠着喝自己的尿而活了下来。他还是在柴达木被打成右派的。他经历了无以计数的苦难,可他如今依然保持着那么好的性情。他已经退居二线了,他的老伴也已回到江南,并且一再催他回去好好享受晚年。可他舍不得离开柴达木。他将他主编的一本《柴达木盆地》的画册送给我,并且在扉页处题诗一首。他是用倒字写的。他写倒字比写正字更流畅。我搞不明白他为什么用倒字,但我瞅着这一排排倒字感受着岁月,感受着时光,也在感受着他的年轻时代。

酒桌上最年轻的是青海石油局的第一把手。他是局长兼党委书记。他还不到40岁。人很精干,也很有魄力。他是半年前才从胜利油田调来。在他之前,这把交椅坐过的人都是极富资历的。从未有过这么年轻的。他的到来,为柴达木带来了一片生机,一片活力。他思路开阔,沉稳且坚定。他知道他所面对的是一种怎样的局面。在企业向市场的转型期,作为一个社会主义味道浓郁的大油田面临的改革是极其艰难的。但是,油田人信任他,他自己也充满自信。他说,他不喜欢悲剧。他提议每人唱一首歌。从老地质师开始。老地质师膛音很亮,唱得充满深情。文联主席也是把唱歌的好手,他的男高音有着辽阔的美感。最后轮到了这位年轻的局长。他说,他唱一首《说句心里话》。

我曾经听过这首歌,但不曾被打动过,但是,这一次,我被这位年轻局长的歌声打动了,深深地打动了。不仅我被打动,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被感动了。于是,我们一起加入了这首歌。

唱了一遍又一遍。这歌声飞出窗外,在辽阔的大戈壁之夜一定传得很远很远。就是在那一刻,我决定为柴达木人写篇文章,写他们的事业,写他们的贡献,写他们的青春。

9 沙    棘

刘元举

我从柴达木出来时,身边多了一样东西——一根乳白色的枯枝。这是我从荒芜的戈壁滩亲手折下来的。至今也还记得,那一坨一坨的草棵子在光秃的壁上充满诱惑地铺排着,冷眼看去就像一片珊瑚丛。我挑选的这枝,造型讲究,很像缩小的黄山松。枝枝蔓蔓,遒劲柔韧,很有风骨。我当时把它放在车上并没有想过我一定要带着它行程万里。我只是觉得它挺好看的。

现在想来,我擎着它走街串巷的那副庄重姿态在当地人眼里一定十分滑稽可笑。

戈壁滩上这种植物太多了,没有人对它感兴趣。就像东北田野中的蒿草,谁见了也不会把它采摘下来当成什么好东西擎着。我在西部擎着这棵枝子,就像在东北的田野擎着一束蒿草。

我把它带到石油宾馆,小心翼翼立在桌面上。退后几步端详着,发觉它很像一件艺术品。

我当时还咬不准它到底叫什么。有人告诉我它叫白刺,也有人说它是沙棘或骆驼刺什么,因为没有一个比较权威的人给予鉴定,所以,我一直也搞不准它究竟该叫什么。后来我到西安见到作家李若冰,才认定了它叫沙棘。

我去拜见李若冰时,面前出现的这位老人远不如我想象得那么高大结实,也远不如我想象得那么热情。他脸上挂着病容,眼睛也有些发锈。寒暄了一番,他仍然没有唤起多少好情绪。我坐在那里很是拘谨,他坐在那儿也不那么自在,后来,我就想走了。我在起身时告诉他,我是从柴达木来的,如果不是柴达木,我就不会来看他。他一听到柴达木这三个字,就像听到多年未见的情人的名字,那双发锈的眼睛突然接通了电源,一下子灿亮无比。那一瞬间,他的白发,他的多皱的额头,他的瘦削的身子都因此而显得格外生动格外亲切了。我们就谈柴达木。柴达木可谈的话题太多了。他说他当年从柴达木的尕斯库勒湖带回了一块结晶盐,一直珍藏到现在。我说我从那里带回一根树枝,很好看,像一个盆景。他听我说树枝,善意地笑了,给我纠正不是树枝,是白刺,学名叫沙棘。他说这种植物的生命力特别顽强,结出的果子可食,现在兰州出产一种沙棘饮料就是用沙棘果子作为原料,这种饮料目前在市场上很受欢迎,大有取代果茶之势。柴达木有他诉说不尽的话题。当天是说不完的。他起身送我时说第二天去看我。

刘元举的西部情结……《西部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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