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深暗之中出现了一种东西,一种香气。
那是肉类的香味,还夹着更丰富的其他食物的味道,是从未体验过的,简直能把人的脑子融化的香气,在伤痛之前,他首先感受到的是饥饿。空虚得将人腐蚀成一个空洞的,真实的饥饿。
他已经很久没有饥饿的感觉了。他还活着。
范天澜猛然睁开眼睛,定定看了一会绿色的穹顶。
他看得见,能够分辨颜色。
他撑起身体,身下的垫子柔软而富于弹性,薄而温暖的毯子堆到他的腰间,轻柔得像鸟的绒毛,他低头看见了自己的腰腹,伤口已经被白得像雪的洁净布条所覆盖,他将目光转向手臂和其他地方,在他曾经有过感觉和再无感觉的地方,它们都受到了精心的处置。他注视了它们一会,抬手慢慢撕开一条贴在伤口上的肉色布条,看着底下的细小伤口,缓缓握拳。血从裂开的伤口渗了出来,借着透入帐篷的火光,他看见血是红色的。
拂去血滴,他将治伤的布条不差分毫地贴回去,同时打量着这个充满药物和陌生物质气味的地方,过了一会,他将脸转向敞开的弧形入口外。
一小团火光在石地上燃烧,他没有听到燃烧的声音,一个金属容器盛放着这团火焰,淡蓝色的焰尖舔舐着架在上面的另一个器皿光滑的外壁,那同样是银色金属所制,外观线条流畅,没有拼接的痕迹,可谓完美无暇,在这个一般贵族城堡都未必能见的珍品之中,咕嘟嘟的沸声随着白色的水汽涌出,和强烈的香味一起四散而去。
有人正走近这里,范天澜无声向后倒下,毯子拉回胸前,静静等待。
有人救了他,如他的存活是一个奇迹,那些人——或者那个人的出现也是奇迹。他手下身上,以及眼中所见,无一不是非凡之物,如果他没有被带远,如今方圆数百里内,身份最为高贵者便是赫梅斯伯爵,身居高堡之中,麾下军队数千,供奉着超过五名的正式法师及其众多学徒,赫赫威名世代传承,领地之内诸事连国王都无权过问。而赫梅斯家族之内的法师,无论如何受尊敬,也做不到如此奢侈地而精细地用魔火来烹煮食物,至于救治一名濒死的遗族之人并将他如此安置,中洲大陆上不存在这样的力量天赋者。拥有的力量越强大,对他人的性命就越冷漠,这是世界的规则。
走过来那个人的脚步很轻,没有力量感,他的影子映在透光的帐篷墙壁上,也并不强壮。他弯身进了帐篷,夜色的凉意随着这个人落到范天澜面前,在他向他伸出手的时候,范天澜抓住了他。
对方没有反抗。
片刻的沉默之后,范天澜松开了手,那个人侧过身,随着嗒一声轻响,光明大作,来自范天澜头顶,明亮如白昼的光线将帐篷里的一切都照得分明,包括在他身前的这个人。
范天澜盯着他。
对方平静地回应他的视线。
他首先看到的是那双眼睛,在细密的眼睫阴影下,是近乎纯黑色的瞳仁,五官有一种不同于中洲一般人种的柔和感,不容易从外表推断具体年龄,因为他所见的皮肤几无瑕疵,他刚才握住的手也没有受过生活的磨砺,虽然那修长的手指并非没有力度,穿着的服装样式十分特殊,只看得出来布料极其细腻,针脚整齐细密,并且需要极高的染色技艺。
眼睛是黑的,比他更短的头发也是光滑的黑色,但这个人不是遗族。
不是遗族……没有那种气息,和那种存在于几乎所有遗族身上的,仿若刻入血脉的痛苦和仇恨。然而相比遗族,这个人身上的气息似乎与这个世界更不相容,范天澜在真正见到他,见到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的时候就知道,现在,在这里的只有这个人——救了他,将他安置在这里的,都是这个人,没有其他贵族,也没有别的天赋者。
范天澜坐了起来,他起来的时候,那个人身体向前倾了倾,但没有阻止他。坐起之后,范天澜没有继续勉强身体,让这个人放松了一些,然后他从身侧拿出一个瓶子,放到两人中间。
那是一个水晶体般的瓶子,但是范天澜没有见过这样水一般的透明,那个人又将瓶子拿起来,在他眼前打开上端的白色盖子,然后……喝了一口。
当他再度将瓶子放到两人之间的时候,范天澜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直到将瓶子拿起来,范天澜才发现这并不是水晶的材质,薄而且软,水很温暖,而且是甜的,不是山泉带涩的甘味,而是毫无杂质的纯甜。范天澜微不可见地停顿了片刻,然后把这瓶水喝完,再度放到两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