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他……去看他老姑太太,看见一张少女的相片,放在壁炉搁板上两个铜蜡台中间;面孔很漂亮,戴着一顶宽边帽子……他问他老姑太太,相片上那个人是谁。他老姑太太气哼哼地说,那是他表妹淑·布莱德赫,是他们家爱争吵打架那一门里的孩子。他又问她住在哪儿,她说她住在基督寺,不过却不知道在基督寺什么地方……他老姑太太不肯把相片给他,但是相片上那个人,却老在他的脑子里盘旋,最后到底成了一种力量,促进他实现他原先想要往基督寺去找他那个老朋友……的意图。
——托马斯·哈代《无名的裘德》
照片可以成为爱情关系的起点。哈代的裘德在遇见淑·布莱赫德之前就已爱上她的照片,而我和世德,则起因于照片的拍摄。
当初在工作室见到一同来为某内衣品牌拍照的世德和另一男子时,以为是一对,他们之间非常熟稔,举手投足配合默契。从镜头里望着这两具各自抱臂并排站立的肌肉之躯,我心里突然兴起一个恶趣味念头:他们两人间,谁是攻的一方。实在两人都很健硕,非常大块的肌肉,极度阳刚,从外型上完全无法判别。突然间世德的目光就对过来,几乎是盯视镜头,令我一阵心虚,以为被洞穿了想法。
按苏珊·桑塔格的看法,摄影是一种具有攻击性的行为,相机的每一次使用都隐含着一种攻击。但刚才与其说我用相机攻击了他们,不如说我用的是想法……
相机是物质思想是精神,思想的能量无疑更高,发散于无形,而敏感或频率相近的人容易感受、接收到。
这样一想,赶忙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收摄心神专注拍摄。
他什么都知道。如何摆姿势,如何展示产品,如何调整面部表情与眼神。他似乎在沉默地与我的相机调情——甚至和站在相机后的我调情。
我绕着他——们走动,不断按下快门。
后来世德说,他并没有感到我其实是在揣测怀疑他与同伴的关系、他的取向,但感到了我表示出的兴趣,说我像一只小猫,自以为安全地躲在镜头后偷窥这个世界,却不知一只相机根本不足以作为屏障,我整个地暴露于世界之前。我的脸固然小,相机机身虽然算大,但依然不可能遮住整张脸,而我嘴巴与下颏的弧度不时泄露出我的情绪状态来。
他还问我,当时是否即对他的身体产生如后来般浓厚的“兴趣”。
我实话实说,“并没有。”
他这样问是纯粹男性思维。单靠躯体从来无法激发我的想法和欲念。何况据我所知,即便男性摄影师面对半裸乃至全裸的美女,只要他是专业的,对摄影与工作抱持尊重的,那么也不会有任何生理上的反应。何况启动我的欲念,需要非常高的阈值,必须思想与情感的参与,远远不是一具性感的肉体所能激起的。
那时我们刚在一起,以为听到我的回答世德会失望,谁知他却仿佛松口气。原来他一面以自己的躯体为傲,一面又很惧怕那些单纯喜欢他身体的女性。
那天拍摄结束,世德没有离开,穿好衣服立在一旁看我工作。以为他等人,谁知末了直到收工才知等的是我。邀共进晚餐,说知道附近有间不错的料理。我觉唐突,又不知他用意,毫不踌躇即拒绝,也懒得委婉搪塞,只说谢谢不,不做任何解释。他不坚持,说那么下次,亮出自己的加好友二维码。
只想早些抽身,于是手机扫了——反正过后即会删除。那些在社交场合碍于面子不情不愿加的微信通常都是这般下场。我不喜欢结交许多人,不喜欢与陌生人聊天,尤其讨厌男性低级的搭讪。
看他壮阔身影出工作室,蔓迪凑上来咋舌,“老大,这个猛男对你有意思。”
“与我何干。”我漫应,踱到电脑前看今日工作成果。
“对你有意思怎么会和你没关系?”蔓迪说。
“别人喜不喜欢我是他们的事,我哪里管的着,只要这种所谓的喜欢没有对我构成打扰。”
“酷。”但是蔓迪又问,“谁的喜欢你都不在乎?”
“那倒也不是,”我一边回答一边随手删掉几张不理想的照片,“但求知我者知我,懂吧。”
“了。什么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之类的。”
我赞许的看蔓迪一眼,“你倒也不是不学无术。”
“老大,我拿的可是文学学士学位好不好?”她怪叫起来。
“那又怎样?依旧连构图都构不好。”我淡淡说。
蔓迪在原地无声跺脚,又从背后作势要掐我脖子,却不知我从屏幕反光上看得一清二楚。懒得理她,自顾自检视照片。
谁知她又凑过来,嬉皮笑脸说,“刚才那位猛男先生可惜不是你的菜,哇咔咔,何况还犯了你的忌,竟然敢让你扫他。要不,你让他留意留意我?”
我微微一笑。蔓迪没白跟我,知道我不喜欢拿微信让女人扫的男人,如同主动伸手要和女人相握的男人一样,没礼貌,不绅士。
但是世德的微信我没有急着删。在他朋友圈里看到诗歌,还是自己写的。直白质朴却不失优雅精妙,不是那种无病呻吟缠夹不清冷僻拗口的所谓现代体,竟颇有拜伦的味道,我大大讶异了。再翻翻,他的生活看上去也不是模特们通常那种昼伏夜出灯红酒绿,他不去夜店,不吸烟,不喝酒,吃得健康而简单,工作之余除了去健身房,多数时间都宅在家里。如果朋友圈是人设,那么不得不说,这样人设颇令我好奇,无论如何都无法与见到的那位肌肉型男联系起来。
后来情节并无太多新意,朋友圈互动、微信交流、邀约……他发几首曾经刊登杂志上的诗歌给我,倒不似卖弄,更像是怕我不信那些诗是他写的。其实他哪里知道,对于初相识的人,都是他们说什么我就信什么,根本懒得求证,除非有事实或真相自己跳出来说不是那样。通常一个人一旦被我认为虚假,或满口谎言,基本也就和我的世界从此两两不相交了。
世德身上有不少出人意表的东西,与我以为的完全不同。
这样一个看起来不像有头脑的男人不只读书,而且读的不是成功励志、鸡汤之类的所谓畅销书,也不是寻常男性喜欢的战争、军事那些,反而与我口味相近——莎士比亚、诗歌、与大脑和意识相关的科学、灵性类书籍等,只是我有时还会读文学类书籍,他却二十岁之后便不再碰小说。在读书软件上相互关注后,发现我们的书架中竟然有23本相同的书。
虽然世德有些羞赧,说自己读书比较慢,不及我读过的书多,但我已足够惊喜和满意了。
现如今,许多人压根不看书——梦露就从不,大平也只是偶尔翻翻,其它我认识的人里也很少听谁说读了什么书,反倒都在关注新闻和所谓时事——那些既无营养又快速过时的东西。我不明白那些东西能够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什么乐趣和价值,如果像一架新闻播报机就能显得见多识广并由此带来乐趣的话,我只能说,他们的想象力过于贫瘠,本该容纳思想的地方过于空洞。总之我从来没有因为错过什么新闻、时事而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不便与困扰,相反,因为没有那些东西的干扰,我的内心十分平静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