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占这个靠前的位子就站了大半天,等明星来又是大半天。终于有几辆豪华车停在红毯一段,人群立刻涌动起来。一些年小的粉丝本来在后面抱怨站累了,此时不但发出高分贝的尖叫,还高高举起一块块写着类似“我们爱你”之类的牌子。
方靖勉力苦撑,当助理堵记者的经验倒发挥了实战作用,至少保证李奉倩漂亮的褐红色小皮鞋不会被踩成烂柿子。李奉倩一开始还能沉住气,等到方靖发觉她浑身开始颤抖,抬眼一看,周策往这边走过来。
周策穿了白色的中山装,因为这不是颁奖典礼,所以并不很拘谨,无论是材料还是款式都透着从容随意。只是这衣服剪裁太好,掐腰拿捏得当,周策个子本来就高,这一下显得腰窄腿长,风度翩翩。
李奉倩也像其他的粉丝一样发疯地叫起来,红地毯两旁不单是粉丝,娱记占的地理位置更是专业而优势,一瞬间耳内全是此起彼伏的呼喊,仿佛海潮一般,只唤着一个名字:周策。
周策微笑着向人群挥手致意,眼光却不动声色地扫了一遍,看到缩在李奉倩后面的方靖,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往他们的方向走去。
李奉倩带着做梦般的表情看着周策一步步走来,居然叫不出声了,倒是周策捏着大明星的气度向她点头微笑,这才如梦初醒,急急忙忙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海报让他签名。周策拿着签字笔问了句:“献给……?”
方靖看李奉倩已经结巴了,代她答道:“李奉倩,奉献的奉,倩女的倩。”心里有点奇怪他为什么这么多事。
周大明星一挥而就,却站着没有走,继续笑笑地望着他们。李奉倩这时受宠若惊到有些晕头的地步,傻笑着举起相机要和他合影,周策居然摆出顺从的姿势,一手搭着李奉倩的肩,把她搂在怀里,一面对镜头摆出灿烂的笑容。
方靖一边在心里咒骂一边举起相机,咔咔咔拍了好几张。等到相机放下,李奉倩又是道谢又是和周策握手,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大叫道:“小方你也来照一张!”
方靖在心里大骂自己不该带这花痴来,面上也只能做恭顺状,被周策同样一把搂过,僵笑着被李奉倩咔咔咔又拍了好几张。
他们照相时,周围的人就已经开始像这边挤了,还有人伸出手臂去,手上要不然就拿着照相机、手机,要不然就拿着签名本,有些甚至想去抓周策一把。方靖看到那些手臂从四面八方伸过来,一瞬间想到海水里飘摇的海葵,心里偷偷打了个冷颤,死命地护着李奉倩,只觉得双脚已经被完全踩成2D的了。
周策过足了明星瘾,才施施然走开。
等到护着李奉倩进场落座,方靖才有机会对她吐苦水:“你想要他的签名,我随时能给你弄到一打——我以前也不是没给你弄过,何必非要今天要签名?”
李奉倩还保持着那种梦幻般的表情,说:“首映式海报是不一样的呀……”
“那你何必拉我下水,我想和周策合影,有的是机会。”
李奉倩这才露出歉意的表情,在椅子上鞠躬作揖地给他赔不是。
“算了算了。”方靖头疼欲裂,耳膜因为刚才的持续高分贝噪音嗡嗡直响。
正好,这时候影院里的灯光也暗下来,刚才还闹哄哄的剧场顿时安静下来,电影开始了。
第二十章
即便是亲身参与过《苦夏》的拍摄,方靖仍然没有想到这片子拍出来居然是这么一种狗皮倒灶的东西。
按照导演的原意,这个爱情故事无非是个载体,他真正想拍的是一个特殊的时代,个人的努力无法抵抗时代的洪流,在挣扎过之后,主角选择了平静而有尊严地告别人世。这样具有希腊戏剧的古典悲剧美被弱化地几乎连渣都不剩,正相反,这电影刻意突出的是爱情戏。虽说这种罗曼蒂克拍得非常唯美,但从剧本而言,为了增加戏剧冲突,硬往里塞了段三角恋。那夹三的女配角,在片场看她拍摄倒不觉得,现在一跑到镜头上,简直让方靖恨不得动手把她从胶片上挖出来。
周策在这片子里保持了他一贯的不靠谱,倒是秦晓楠这个新人,虽然还有些生涩,举手投足间已经隐隐有了大明星的气质。联想到那次绯闻把她炒得红红火火,方靖在心里装模作样地预言此人会红。然而,即便是她一个人独立苦撑,这片子的水准依然随着情节的推进迅速下滑,到了结尾,真就变成个三流言情剧的德性。这么说来,她倒是和导演的原意非常吻合,希腊悲剧女英雄,人不能胜天。
方靖看得实在忍不下去,偷眼观察李奉倩,只见她也是一脸死相,不断伸手去揪眉心,好像发烧时老辈人会去揪眉心去火一样。
等到电影放完,李奉倩随着人群往外走,一直低头不语。方靖看她蔫的可怜,忍不住问:“要不要去吃点东西?”
李奉倩没精打采地摇摇头,突然咬牙切齿的说:“去酒吧!我需要一点酒精!”
两人就近找了一家酒吧,李奉倩一反往日中文系淑女的模样,张口就要双份威士忌不加冰,一口灌下,辣得半天回不过神。方靖忍不住帮她点了一杯百利甜。
那杯威士忌让李奉倩的脸迅速红了起来,或许在酒精的刺激下她也有精神了,张口就说:“这是什么鬼东西!”
方靖苦笑:“说了你也不信。这是导演与资方拉锯战的战果。”
“亏我还那么看好这个导演,”李奉倩从包里掏出隐形眼镜盒,一边摘隐形眼镜一边愤愤地说,“这种电影,只好靠明星去骗情窦初开的小姑娘!除此以外,一无是处。杨庆都沦落到拍这种东西混饭吃,电影界真的没希望了!”
她摘掉隐形眼镜浸泡在眼镜盒里的液体中,又掏出平时那副眼镜来带上,嘴里还不停,一路骂着杨庆和资方,而且越骂越刻薄。方靖一边小口啜着他的橙汁,一边赞叹,不愧是中文系才女,一个脏字都不带,但假如杨庆站在这里,只怕立刻就要找个绳上吊去。
李奉倩噼里啪啦说了半天,突然低下头苦笑道:“偶像真的是个符号化的东西,一旦从符号变成人,梦想就真的要破灭了。”
方靖几乎一口橙汁喷出来:“何必这么严肃?不过是看周策演了部烂片而已,他以前的片子也谈不上有多好。”
李奉倩手指压在玻璃杯的边缘,用指肚细细婆娑着杯口,若有所思地说:“其实这电影也不至于那么烂,只是他演得太敷衍了……简直有点没职业操守那样的敷衍。”她挥挥手,“好吧,我不单是在说他。这一阵子工作不是很顺利,一下子有点沮丧。”
方靖安慰她道:“你再怎么说毕业也不过一年,工作不顺是正常的。”
“嗯……不是普通的不顺……”李奉倩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沉默地仿佛磁带上两首歌之间停顿的空白。方靖没有试图去搭话,从碟子里拈了一粒花生米咀嚼。最后她终于开口,语气里还是有一丝犹豫:“这么说吧,我觉得我一直都活在一个过于理想化的世界里。现在终于发现这个事实,很是羞愧。”
李奉倩好像下定决心,要喊出“国王长着驴耳朵”一样,喝了口酒润了润嗓子。“最近我们出版社要出一套书,关于九十年代文学的,其中一本是一个叫霍先榕的诗人。你听说过没?”
“没有。”方靖在记忆力搜索半天。
李奉倩诧异了一下:“你没听说过?他以前很有名的啊,先锋派诗人,我上小学六年级那会儿他出了第一本诗集,我爸锁在柜子里不让我看,我就找了个曲别针把锁捅了,为这事儿还被我爸打手心来着。”
“我家小时候也把《金瓶梅》《白鹿原》什么的锁着不让我看,那人写的不会是什么淫诗吧?”方靖取笑道。
李奉倩摆摆手:“哪儿呀,差得远了。其实他们那个年代的人即便是写也写得很隐晦,我那时才十一,根本体会不到。我后来自己偷偷买了一本他的诗集,包了书皮藏在书架里,隔一段时间就会抽出来看看。这习惯一直保持了很多年,奇怪的是,我每长大一点,就觉得越能读懂一点。起初是读懂了里面那些隐晦的性暗示,觉得这人不正经。后来,又读懂了那些性暗示下隐藏的东西,比如诗人对爱情与自由的渴望,又觉得那些描写无比地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