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她不够洒脱,估计早坠到泥潭里去了,永不见天日,又何来今日的程医生,桃园那半个家?
浑浑噩噩到了外公家,望着那满地狼藉,程希强打起精神,将程母扯出门,带到了河提边。
不论外公外婆搬过几次家,从未离开过这一片。倒不是有什么情怀在,仅仅因为这片房价是宜阳最低的。世事变迁,唯这条河不变,小时候程希曾跟随外婆在这河里洗过衣服,摸过小虾,捡过石头,荡过小脚丫。
当然了,这些小事程母应该都不知道。
河风从四面八方涌来,让程希躲无可躲。
冷意袭身,程母拢了拢大衣,缩缩脖子很是不满:“有什么不能在屋里说?冷死了!”
说罢,转身就要带头回去。
“妈。”程希开口叫住了她,“还是在这说吧,这些话被她们听去了你会说我没给你面子。”
程希三份似程母,七分似程爸,尤其那双盈盈秋水眸,与程母是如出一辙。而眼下,程母就瞪着那双好看的眼睛,又惊又恐,她实在想不出程希还能说出什么比那日更不孝的话来。
“妈,”程希又轻唤了一声,与程母的灵动不同,程希眼里是死水般的冷木,无一丝情绪波动。她声音是那样艰涩,好像嗓子被什么粘黏住了,不由咽了口水,缓声接着道:“这么多年,您真是一点都没变。”
“小时候,找了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把我丢给爸不闻不问,一心扑在自己的下一春。现在,又打着为外公好的名义要钱。我是无所谓,已经挺过来了,可外婆刚落葬,您就不怕遭报应吗?”
“我什么时候对你不闻不问过?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哪一个阶段我没参与过?我遭报应?我还怕你外公遭报应呢!几家人的钱他私吞了,就想留给自己女儿。外婆走了我就真的无父无母,你小姨呢,还有个疼他的爹,我不为自己考虑谁为我考虑?”
程母越说越激动,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如此偏袒外人,喘完一口气,正欲接着说下去,被程希拦住了,“妈,我今天来不是跟您争对错的,有些话我憋了很久,从前不想告诉您,怕您难过,可我想明白了,若不让您难过,您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做错了。对爸爸我也有这样一通话,不过已经说了,说完我心里舒坦很多,日子也好过了许多。如果您还当我是您女儿的话,就让我先说完吧。”
程母愣了愣,一双眼盯着程希未有言语。
“您知道我最恨您什么吗?就是明明没那么爱我却非要装作一副很爱我的模样,让我对您生出无限期待与希望。我这么说可能有些笼统,举个例子吧。。。。。。”
“您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在家被冤枉后离家去找您,跟您说,就算穷我也要跟着你,央求您把我的抚养权拿回去。您没拒绝,连声应好,并在那几日让我尝尽了母爱的好滋味,是真好啊,直到现在我仍会留恋。可没过几天,您又亲自将我送了回去,因为您当时的男朋友觉得我在那碍事,并且事后您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未出现在我生活里。”
“我绝望了,平静了,您出现了。这样的事,你还记得上演过几次吗?数不清了吧,初中好像都还有过几次,只是那几次是我自己回的家。你对我就是这一点点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妈,您知道吗?这是一种慢性折磨,我差点死了。爸爸那边我得不到什么贴心关爱,您这边倒的确能得到,但很可惜,是假的。我说的假,不是指您对我好是假的,而是爱我的那颗心是假的。”
这些事,曾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如今一一道出,竟没有想象中那般让人悲伤意难平,反倒像眼前这条河般,静无波澜。
“我总结一下,您可能就明白我曾经的日子有多么糟糕了。爸爸给了我空无的爱,可小时候我需要的是细心照料,您偶尔给了我一些关爱,在我上瘾后却又抛置一旁不闻不问,说白了不就是没那么爱嘛。”
“我看似有一对父母,其实形同虚设。”
“妈,您知道吗?我买错了两次卫生棉,漏了几日裤子,才知道原来卫生棉是分日夜用和隔垫,并不是越轻薄越好。哦还有,小学因为发育含胸驼背很久,后来老师看不下去提醒了我,我才知道原来女孩子到了一定年纪衣服里面是需要再穿一种特定背心的。我想想啊,还有什么。。。。。。。”
“哦,对了!还有一次自己梳头,头发被梳子搅了进去,不敢跟他们说,于是自己拿剪刀剪了,不管怎么扎都遮不住那块发茬,不仅被爸爸骂了一通,还被同学笑了好久。”
程希低着头作出一副冥思的样子来,似乎正在脑中搜寻其他类似这样有趣的笑料。
“好了!”
程母颤声打断了。
“你在怪我与你爸爸离了婚?”
“没有,”程希抬起头,露出一个她自以为是笑容的笑容,说道:“一点不怪。您与爸爸在一起不是打架就是吵架,离了反而好。”
“那你说这些,不就是在怪我?”
“没错,曾经是怪过,恨过。可我不是说了吗?我挺过来了,并不觉得那些有什么了。”
程母眼泪落了下来,嘴唇忍不住颤动着,嘴皮动了动,一句话没说出来。
“妈,我今日也不是来责怪您或者讨个什么说法,您已经到了这把岁数,让您改是很难了,我只是想让您知道您并不如您心中所想那般美好,以为错都出在别人身上。”
程母泪越落越多,止也止不住,风一吹脸上的泪痕干了,下一条紧接着而来。
程希轻叹一口气,抽出纸往她脸上擦去,“您一辈子都在追求大富大贵与真爱,为此连我都不想要。我不能怪你,谁都有权追寻自认为是最好的幸福。可您犯过的那些错,您心里得明白,得悔过。所以别错上加错,外公这边就别折腾了。”
“可。。。。。。”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虽然从前你抛弃我无数次,但我不会不管您的,我会替你养老送终。桃园那房子等我嫁人后便过户到您名下,您搬过去养老吧。”
这个打算程希几年前就决定了,并不是为了给个安慰而临时起意。
想说的话已说完,风一阵阵扑在身上的确是冷,程希离开时,程母仍站在河提边,低垂着头眼角是未干的泪痕,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