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猪说:“那还用说!当然是这么回事儿了。那小子貌似忠厚,内藏奸诈,别人说他的时候,他早就给自己留好后路了,十足地老奸巨猾。对付这种家伙,除了饱以老拳,没别的办法。”
说着,他捋起了袖子,展示那条满是肌肉疙瘩的胳膊。我顺势问道:
“你的肌肉很棒嘛,练过柔术吗?”
他弯起胳膊,隆起了肱二头肌,说:
“你捏一把试试。”
我手指用力捏了一把,没说的,硬得跟搓澡用的浮石一个样。
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说:
“凭你这股子膂力,就他红衬衫那样的,一起上来五六个也照样揍他个人仰马翻吧。”
“这还用说?”
说着,他将胳膊伸缩弯曲了几下,只见肌肉疙瘩在皮肤下骨碌碌地滚动着,看着甚是畅快。豪猪说,他曾将两根纸捻搓在一起后绕在肌肉疙瘩上,然后用力一弯胳膊,那纸捻“吧嗒”一声断掉了。我说不就是纸捻嘛,我也能崩断呀。他说:“嚯,你行吗?要不要当场试试?”我心想,万一崩不断,出了洋相,传出去可不好听,便说以后有时间再试吧。
随后我半开玩笑地问道:
“怎么样?今晚的欢送会上,你痛饮美酒之后再痛揍红衬衫、马屁精一顿如何?”
豪猪沉吟片刻,说:
“今晚就算了吧。”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今晚动手的话对不住古贺君。随即又颇有见地地补充道:
“再说,要揍也得瞅准他们干坏事的当口儿,当场狠揍,不然的话,反倒是我们的不是。”
嗨,这豪猪竟然比我有心计得多。
“好吧,那你就来一场演讲吧,将古贺君好好夸上一夸。这事儿非你莫属了。我这一口油腔滑调的江户腔说了也没个分量。再说到了关键时刻我总会胸口发闷,喉咙口像是堵了颗大肉丸子,说不出话来。所以这个光荣的任务就让给老兄您了。”
他说:“你这毛病可真够怪的。如此说来,你当着众人面开不了口,一定很难受吧?”
我说:“倒也不是太难受。”
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时间也过得差不多了,我便同豪猪一同去了会场。会场设在一个叫做“花晨亭”的饭馆里,在当地属于最高档的,我以前可从未踏进过那儿的门。据说曾是某家老[2]的府邸,饭馆老板将其买下后,未经改造,直接开张了。嗯,怪不得看着这么庄严气派呢。家老的府邸成了饭馆,还不跟战袍改作小夹袄一样?简直大材小用嘛。
我们俩到达的时候,客人已经基本来齐了,正三五成群地散落在五十叠大小的房间闲聊呢。要说这五十叠的房间到底是不同凡响,连壁龛都又大又气派。要是拿我在山城屋所占据的十五叠的房间里的壁龛与之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我估摸着要是用尺子一量,能有一丈多宽。壁龛的右边摆放着一只绘有红色图案的濑户物[3]瓷瓶,瓶中插着一根粗大的松树枝。为什么要插松树枝呢?我是看不懂。不过这松树枝插上几个月都不会凋落,不费钱,倒也不赖。我问博物老师,那个濑户物是哪儿出产的。他说,那不是濑户物,是伊万里[4]。我说伊万里不也是濑户物吗?他“嘿嘿嘿”地笑而不答。后来我听说只有在濑户烧制的陶瓷器才叫濑户物。由于我是江户哥儿,以为所有的陶瓷器都是濑户物呢。
壁龛的正中央挂着一幅挂轴,上面的字个个都有我脸蛋子那么大,总共二十八个。写得那叫一个难看,简直是令人作呕。于是我问汉学老师,干吗要将如此难看的字堂而皇之地挂起来。老先生说,这可是有名的书法家海屋[5]的字呀。管他海屋河屋的,反正写得难看,我至今仍觉得那些字奇丑无比。
不一会儿,书记官川村邀请大家入席。于是我找了个有柱子能倚靠的地方坐了下来。
一身和式礼服的山狸在海屋手书的挂轴前落座后,同样身穿和式礼服的红衬衫在他左侧坐下。而右侧坐的是今天的主宾,老秧瓜君——也是一身和式礼服。
我今天穿的是西服,要正经八百地跪坐起来就太憋屈了,所以稍微跪坐了下就改成了盘腿坐。我身旁是体操老师,他虽然穿着黑色西装裤,却毕恭毕敬地跪坐着。不愧是体操老师呀,这跪功早就修炼到家了。
过不多时,食案端了上来。小酒壶也排开了。干事站起身,宣布宴会开始,并说了几句开场白。紧接着,山狸和红衬衫起身发言,说的都是送别的话。这三人像是事先串通好了似的,异口同声地吹捧老秧瓜君是一位良师益友,对于他的离去感到万分遗憾,并表示这不仅仅对于学校,即便对于他们个人而言也是可惜的。然而,此次工作调动,完全是基于老秧瓜君自身的原因和要求,故而无法挽留云云。
想不到他们竟在欢送会上如此鬼话连篇,说得像模像样,一点也不觉得害臊。尤其是红衬衫,三人之中数他吹捧老秧瓜君最肉麻。他甚至说,失去一位如此良友,实为自己一生中最大的不幸!还不仅仅是言辞肉麻,他那说话的腔调更是造诣非凡。原本就嗲声嗲气的娘娘腔,这会儿更显得委婉动人。倘若是第一次听他说话,恐怕不论是谁都会上当受骗。或许那麦当娜就是被他的这一手勾搭上的吧。就在红衬衫滔滔不绝的当口儿,坐在我对面的豪猪目光如电地朝我忽闪了两下,我呢,作为“回电”,用手指扒了一下下眼皮[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