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陆用法语说的致谢词。他首先感谢了合作团队,其次是导师斯黛拉,然后是出品人GC和陈又涵,表示他们为此承担了很大的风险,最后,他略顿了顿,说:
“拍这部电影时,是我一生中最痛苦、最迷茫的时刻,许多痛苦并不在事情发生时伴生,而会在你以为已经尘埃落定时,漫长地、幽灵一般浮现,在你的呼吸间如影随形。片场的每一天中,我常常出现一种念头,那就是我撑不下去了,这里面的每一个镜头、每一句台词、每一段情节都让我想自暴自弃。所以最后我要感谢我的好友瑞塔,我们的友谊发生于海洋上,她是位无比坚韧的勇士,感谢她的陪伴和鼓励。”
谁都能听得出他最后话语里的动容。
只是还有一句,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还要感谢那个赐予他痛苦、赐予他迷茫、赐予他自我怀疑——赐予他这三种此生前二十七年从未曾经历、未曾想象过的东西的人。
掌声欢呼经久不衰,主持人幽默道:“没关系的sean,无数个导演都在这个地方说过这是自己最痛苦的时刻,但他们都没你帅。”
商陆失笑,与他友好抱肩拍了拍,“Merci。”
“戛纳还有个魔咒,根据我们追踪,获奖的男士们都将很快收获爱情,这是电影之神的眷顾。”主持人这样说,不仅颁奖嘉宾,连着评审团都跟着起哄笑起来。
商陆原本可以很轻易地化解的,但脑中莫名掠过一种陌生又熟悉的触感,有什么影像在他意识中一划而过。他想起来,那是他刚才抱了柯屿。虽然只是一触即分的,且拥抱时尚未意识到这是谁,而现在,在满堂的哄笑中,他突兀地想起怀抱里虚落的、未被紧密填满的感觉。
他瘦了。
嘉宾及时解围,在再度善意的掌声中,他们在镜头前合影。
回到座位,台上正请出最佳女演员的颁奖嘉宾。纪允小心翼翼地问:“老师,可以借我抱一下吗?”
商陆把奖杯递出,到半路,手腕一翻,水晶奖杯低抛物线往旁边落去——
柯屿被怀里砸下的重物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商陆嘲讽他,冷傲地说:“借你开开光。”
纪允:“……”
老师,等下最佳男演员的候选人是我、是我、是我啊!
指尖顺着棱线温润地游走,柯屿垂眸凝视这座奖杯:“评审团大奖和影评人费比西奖的奖杯,是什么样的?也一样吗?”
商陆仍是搭着腿腰板笔直的倨傲样,喉结却是滚了一下,“可以分你一座。”
柯屿笑了起来,“我不要,我就要影帝奖。”
商陆默了一息:“也许可以。”
“这可以算鼓励吗?”
最佳女演员颁出来了,柯屿跟着鼓掌,眼睛看着星光闪耀的舞台中央。心跳又加快了,回到了第一次参加星云奖时,那时他也是和商陆这样比邻而座,商陆落选了最佳导演,却对他说「向前看,不要怕」。
向前看,不要怕。
向前看固然容易,不要怕却是需要披荆斩棘的勇气。「花心公敌」有一场落水戏,因为搭档女演员的水性不好,栗山又不允许用替身,她一次一次僵持,柯屿也配合着高空落了十五次水,每一次都觉得骨头都要散架,肌肉像一块砧板上的肉,要被拍烂了。
是冬天。宁市的冬天虽然不至于很冷,但水也是刺骨的。戏NG了五天,第三天时没有热好身,拍完后听到一声咔,安保入水抱女演员,现场注意力都在监视器后的栗山身上,直到盛果儿抱着大毛巾脸色惶白地问——“柯老师呢?!柯老师怎么还没上来!”
他腿抽筋了,因为女主角这一场状态好,他是全程忍痛走完戏的。果儿的声音、片场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栗山的厉声诘问、制片主任急三火四的叫人声,都浮在冬日惨白的午后阳光下。他失去呼吸,也近乎失去意识,眼前浮光掠影,像金色的鱼鳞。
柯屿想,我快要死了。
快要死了的人,还有什么惧怕的呢?
他很想商陆,想在濒死时抓住他,问一问,我想向你看,可是我害怕。我可不可以不再害怕了?
商陆说:“可以。”
柯屿很短暂地怔了一怔,“什么?”
商陆不耐烦地说:“可以算鼓励,你爱怎么想怎么想。”
最佳女主演在说致谢词了,她的声音柔弱哽咽,很动情,与台下的丈夫郑重飞吻。
柯屿抿起唇:“你是不是来看首映了?你觉得我演得怎么样?”
纪允支起耳朵,想看看他老师是不是对别人也这么冷若冰霜严酷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