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年在驾驶座上“哈哈”地大笑起来,道:“你别理他,老李人不错,就是有些较真,也有些罗唆。”
她收回了目光,方才想起来问道:“那么,你是谁?”他向后视镜里看了看,她一派的严肃正经,便笑道:“我是赵国辉手下的一个兵,一个他最不待见的兵。”
局长室是在那高楼大厦的第十二层,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思。长长的走廊,落地的玻璃窗,视野很是开阔。那青年带着她径直来到一扇门前,用力敲了敲,却没有回音,便小声嘟哝道:“把人家提溜过来,自己却跑路了。”说着转身指了指走廊上的长椅,对她道:“你先在这儿坐坐,我还要去别的科室办点事…”
她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才道:“那你…一会儿…还回来吗?”
他也是一怔,笑道:“你不是来找赵国辉的吗?这儿就是他的办公室,现在他不在,你可以在这儿耐心地等到他回来…”
她嗫嚅道:“你能不能给他打个电话,我这趟从省城来,本该给他打个电话的,可是我想还是给他个意外比较好,可是我看你们看门老大爷的意思,这里不是随便的人都可以进来的,所以,我总觉得自己待在这里不是很合适,我…”
这样的语无伦次,她不知道是为自己的天真冒昧而懊恼,还是为了眼前那象高墙一样夺人的气势所迫,也许…她这一趟真的不该来。
他掏出电话来,拨通了电话:“赵局…是我…靳启华,今天过来听您训话,不想遇到了您的侄女…从省城来的,她就在办公室这儿…要不要…说两句…”说着便把手机递给了她,她并没有意识到也许那是在等待着她露出马脚,还是犹豫着接了过来,低声道:“叔叔,是我…嘉嘉…我提前回来了…有很长的假期,所以就过来看看您…”
电话那一端似乎愣了一下,半晌才道:“噢,你回来了…旅途还顺利吧?那个…我现在正有个会议要开,你先到家里去吧…吴奶奶在家里,让启华带你去…你把电话给他…就是刚刚那个愣了八几的家伙…”
和想象中的情况差不多,老赵同志还是不冷不热的,大约是守着外人又是下属的面,才不得已作出了邀她去家里的决定。她很听话地将电话给了靳启华,看着他哼哼哎哎了一番,隐藏在墨镜之后的目光似乎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上,好一会儿终于扣上了电话,又打量了她一翻,才道:“走吧,小豆芽菜,还真让你蒙着上了,赵局安排我先送你回家去。”
为什么老是叫她小豆芽菜,已经许久许久都没有这样叫过她了,除了那个人…可是,她已经长大了,已经都二十二岁了,难道看起来还是很幼稚可笑吗?
还是等着他办完了所有的事情,她才和那个酷酷的家伙才一块走出了公安局大楼。老李头很热情地向他们挥了挥手,他摇下了车窗,高声道:“强子今天出差了,他让我跟您说一声,您和大妈今天甭等他了。”老李头“嘿嘿”地笑道:“他年轻不懂事,凡事你得多照应了。”他点了点头,摇上了车窗,车子飞快地驶了出去。她有些抗不住,好一会儿才道:“你也是警察?”他没有回答,自然是默认,她看着路旁的指示牌,一本正经地道:“警察同志,这里限速是八十,可是你已经跑到一百了。”
他“哼”了一声,还是将车速降了下来,半晌才道:“所以我才是赵国辉最不待见的兵,就是因为不肯安分守己规行矩步,所以才不招领导喜欢。”停了一会儿,又道:“我跟你个小豆芽菜说这些干什么?你又不懂…”说着,抬腕看了看手表,道:“时候也不早了,该吃中午饭了,不如我们先吃饭吧。”
她刚想说“不饿”,他却自说自画地道:“小孩子一般都喜欢吃西式快餐,肯德基麦当劳必然胜客什么的,不如,我请你吃麦当劳吧?前面路口就有一家。”其实根本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他已经作出了决定,她在这种小事上一般都是不愿意太计较的,心里不禁也有些好奇,他这样的“自以为是”,他的同事们可能忍受的了?老赵同志不会是因为这个,才不喜欢他的吧?
才进了麦当劳,人很多,大家都在井然有序地排着队,他们在队伍的最后面张望的时候,他的电话又响了起来,仿佛是很严重的事,他的眉头蹙地越来越紧,很快便扣上了电话,道:“你自己吃吧,有案子,我得立刻去现场。”掏出本子来写了一行字,“临江路12号”,撕下来又连同着一张百元大钞塞到她手里,她还愣着,人已经到了门口,只听得他道:“吃完饭,你自己打车回家吧,临江路12号,往南走,出租车司机应该知道那里的。”
他大概是个刑警,所以才会这样的风风火火。她攥着纸条和百元大钞,麦当劳里到处都是喜孜孜的笑脸,红黄相间的霓虹招牌里硕大无比的宣传广告,最极端的颜色,诱人的香味,她突然感到一点温暖。在这炎热夏天的海滨城市里,她从一个悄然而至的陌生人身上,竟然获取了久违的温暖,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恰如其分,那么的亲切,就好象他们已经是认识了好长时间。
她其实并不爱吃这洋玩意,过去的两年里,天天都是在吃这些东西,早就腻歪了,可是她还是耐心排着队买了一个套餐,找了一个角落,慢慢地吃起来。她怀着快乐而跃跃欲试的心情,看着玻璃窗外熙攘缤纷,感受着那扰攘背后的的温情脉脉,开始了在这城市里的生活。
直到许多年后,她回想起来,那点点滴滴,不过是生活里的常景,怎么就让她受了牵引,失了分寸,一步步地跌落到那甜蜜而苦涩的陷阱里去。若说是天意,那却是命中注定,但愿不只是推搪之词。
吴奶奶是赵国辉老家的一个孤寡老人,她在两年前出国的时候见过一面,那时候刚刚被赵国辉从老家接出来,惶惶然惊恐万分,一切都还很不适应。这一次再见却很不一样了,胖了许多,一派悠闲舒适的城里老太太的晚年风范。
她坐在临江路十二号的客厅里,看着吴奶奶里外忙碌着,突然想着:老赵同志能把一个农村老太太接到家里来住,为什么非要花那么多钱把她送到“贵族”式的寄宿学校里去呢?幸而她每年都能拿到奖学金,学习的路程也在努力缩短,要不,非把老赵这个工薪阶层给吃穷了不可。真闹不懂,这个老头是怎么想的。
吴奶奶收拾了楼上的一间房出来,把她的两个包给提了上去,她急忙抢了过来,吴奶奶不依,争执了一番才作罢了,笑道:“这下咱们家里可热闹了,有你给我伴,我也不愁寂寞了。平日里,那爷俩就知道忙工作,总也不着家…忘了告诉你,你旁边的这间房住的是和国辉一个局里工作的靳启华,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年纪轻轻的就当上了刑警队的队长,你们准能谈地来…”
想不到,赵国辉的家里还住着旁的人…走了一波,又来了一波,数量没有改变,只是结构改变了,应该也不算寂寞…
这是一幢带着一个小院的二三十年代的小楼,朱红色的木质地板,油光可鉴,应当是重新粉刷过的,可还是隐隐流露着那个战火弥漫的浮华乱世里一点淡淡的气息,旧时的波光丽影,渐渐回转,不知道在这古老的楼房里曾经上演过怎样的城南遗梦。
她住的房间有一个小小的露台,流畅的弧线,黑色的陋空花艺造型,栏外种着一株玉兰,已经过了花期,却还是白茫茫的一片,肥嘟嘟的花苞坠在绿茵茵的叶子上,倒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沾沾自喜。靠近院门的墙角那里开辟着一个小小菜圃,种着些绿叶蔬菜,正是繁荣昌盛的时候。
远远地眺望过去,在天的尽头,有条浅浅的海岸线忽隐忽现。她从小生活的地方并没有海,直到了英国,一次假期旅行和同学一起去了海滩,也不觉得怎样,全是白哗哗的皮肤金灿灿的头发,有一种离岸观火的隔膜,生疏冷漠,那并不是属于自己的安稳。
可是这里不一样。
她跟吴奶奶打了招呼,沿着小径慢慢地寻了过去,鹅卵石铺成的长堤,仿佛有些摇摇欲坠的围栏,却是别出心裁的设计,伸手推去,岿然不动,结实地如同铜墙铁壁。海在另一边慵懒地舒展着身姿,一层层一浪浪,前赴后继地涌来,堆积成沫,又归入了平静。有一个白发老人手持鱼杆坐在另一边的礁石上,静静的,微风之中,竟不见身体有半点移动,仿佛入定了一般。真的有鱼钓吗?几只海鸥在老人身边盘旋着,“嘎嘎”地叫着,一会儿又飞远了。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任由海里的潮湿与咸腥之气扑在脸上,从未有过的舒怀悦神之意,由心而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渐行渐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