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夜筝觉得这拘留所真是一天都呆不下去了。想他多年来一直奉公过法的良好市民,居然也有身陷囹圄的一天。可是,明明是高速啊,撞死人了真的也算他的责任?他冤不冤啊!
跑大车的,常常路上连续开车十几个小时,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出事那天,韩夜筝确实是在跑长途,七八个小时,中间除了吃饭上厕所,从来没休息过。现在养车不容易,不是有句流传甚广的对联嘛,上联是:油改气气涨钱,跑车师傅苦难言,下联是:轮胎涨路费涨,就是不见运费涨,横批:跑车太难。他们养车的也得吃饭啊,可一趟车有的时候跑下来拿到钱,仔细算算,扣了油费,扣了过路费,扣了或多或少肯定会有罚款钱,能剩下的少得可怜,已经不足以养活妻儿老小,就这样的活还不总有,半年挣钱半年赔钱,两两相抵下来,剩下个七八万就念句阿弥陀佛了。如果赶上特别倒霉,再遇到个车坏了,交通事故之类的情况,能保本都是妄想。
所以多拉快跑,偷着超载仍然是很多大车司机的无奈选择。谁不知道这样不安全,容易出事,天天新闻里血淋淋的报道,只要不是瞎子聋子都能看到,尤其是冬天到了,往北方跑一趟,冰天雪地的,人加车能囫囵个回来都是祖宗保佑。但是生意惨淡的季节,也不可能全都跑家门口吧?越是长途越挣钱啊,为了生存,他们也是没办法。
这一次出事,真该韩夜筝倒霉。他刚刚在x市附近的万家服务区停下来吃了顿夜宵,晚上那袋泡面早消化干净了,饿得胃疼,便是因为刚出来时堵车,他已经被预定计划要晚一些了,他还是先停在服务区准备再泡一袋面。近四十岁的年纪,已经不再年轻,身体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毛病一堆,他实在不敢跟自己的健康过不去,说实话,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死都死不起,补品死贵买不起,平常注意些多爱护爱护自己还是做得到的,他特意停车吃点东西,还很大方地买了两根烤肠。
就这么因为耽误了半个小时的时间,路上只得着急着些,开得比平常快,但是大货车,虽然现在上高速超重过路费会收得很高不合适,但整车加上货物也得个二十来吨。想跑太快也不可能,所以基本上是擦着80的边跑,偶然赶上哪一段车少,还没测速,便多轰点油门跑个90多顶天了。
说心里话,与平常一开十五六个小时,他那天真的算不上累,虽然法律意义上他是疲劳驾驶,可是他可以负责任的说,道路上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得分明,更有十足的把握能反应过来。他千小心万小心,也没小心过高速上突然出现个人,尤其是这人被他的车灯照到时,已经就躺在地上了。
当时他的车速85公里小时,因为他下意识得低头去看了一眼时速表,此时采取紧急制动,救不了地上躺着的人,还得把自己的命赔进去,驾驶室后面连着的挂车在紧急刹车时由于惯性挤扁驾驶室不要太容易。他曾经有个挺好的一起跑车的哥们就是这么死的,路中间飞奔出来个电三轮,他为了不撞到人踩死了刹车,结果后面拉的钢筋纷纷高速前冲,有四根不偏不倚地扎进了他的胸口,人当场就不行了。所以他虽然下意识把脚放到了刹车上,也确实踩下去了,却没有踩得太用力,只让车辆以相较紧急刹车平缓些的速度停下来,留下一道浅浅的刹车痕迹。
车很稳,半点没有碾压到人的颠簸,如果不是他亲眼看到地上躺着个人,他会直接开走,倒不是有意识的肇事逃逸,是根本没有不知道自己撞了人。他掏出手机打了110,说明自己所在位置,看了眼时间:半夜11点17分。
他不情不愿地披上军大衣,从车上跳出去。轮胎因为刚才的摩擦仍然不断冒着烟,映得周围环境都有几分氤氲,空气中还有些淡淡的血腥味,他打开手电筒照了照,每个轮胎上都有些可疑的暗红色,倒没有他想象中的尸体残块,即使这样,也让他忍不住干呕几声。
记忆里,那个人此时应该躺在他车后头大约三四米的距离,一辆二十吨重的大货车从人身上碾压过去后,那个人会是什么样子,韩夜筝心里明镜似的。但他必须确认一下,手电筒极不配合地左扫右扫,他才后知后觉得发现自己全身都在抖,为自己夺走了一条宝贵的性命,为接下来因为赔偿而让家庭陷入困境。前者是他身为一个人最起码的善良,后者是对风雨飘摇的家的愧疚。
夜色中,除了时不时呼啸而过的车以及自己开了双闪的灯,仿佛全世界都消失在眼前,韩夜筝心里很乱,度日如年,他迫切地希望警察能尽快找到自己,从这场梦魇般的事故中解脱。
他被带走时,正是从尸体旁经过的。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回头多看一眼,看一眼因他而消失的生命长什么样子,他会长长久久地把这张脸刻在心里,永远永远要记得,交通安全重于泰山,人命消失得太容易,一切都在一念之间,他手里握着的方向盘,脚下踩着的油门,控制着的,是能吞噬无数生灵的野兽,责任两个字,是他必须扛起来的。
但是他看了一张怎样的脸!一直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的那点泡面此时终于完完整整吐了出来,正吐到旁边准备带他上车的警察裤子上,一条条挂着,分外完整。那应该是个女人吧,一张脸正正好好被车轮轧过,几乎成了一滩肉泥,五官别指望,便是连头骨可能都没有完整的了,如果不是那一堆血肉模糊的黄红边上还有长长的头发,韩夜筝真的怎么也看不出来那堆血肉会曾经是一颗人头。而刚刚那一瞥中,他还看到那女人被轧得支离破碎,惨不忍睹,他是造了什么孽啊!
他无知无觉地被讯问,被关进拘留所,一连几天脑海中晃动得全是那个女人长长的头发,她总是背影看起来分外姣好,可是等她转过来时,原本应该长着五官的地方只有血红一片。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终于渐渐好转,也终于有些沉不住气。
高速本来就不是行人应该上来的地方,他不算超速,也在看到人时采取了合理的措施,但她的死亡无法避免,本就不应该由他来承担主要责任的。警方调查取证需要时间,他也都积极配合了,但是关了他好几天了,连个电话都不打,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好在他才刚刚开始烦躁,几乎同时就被释放了出来,言明等过一阵子交通事故责任书出了再说,让他耐心回去等消息。他就这么稀里糊涂被放回家去,暂时也没了跑车的心思,忐忑不安地等着高悬于头顶的利剑落下。奇怪,通常不是应该关到鉴定书出来,让他这个肇事方与死者家属见一见,然后商量商量赔偿事宜,达成共识后再签和解书,如果是他负全部责任或主要责任,再接受刑事处罚的吗?不过暂时得到自由,韩夜筝不想去纠结其中的程序问题,能回家等着总好过拘留所里不见天日的生活。
涉水县公安局刑警队里。
桑俊刚想报请局长,因为姜淑凤提供的新线索,七尸案有了一丝曙光,他请求重组专案组,就被队里其他人电话召回。
“桑队,你看看这三起案子。”卞淳先见他回来,一句废话没有,递给他三份卷宗。桑俊接过,只扫了一眼封皮,挑挑眉翻开。
这三份卷宗并不是刑警队的,而是交巡警队那边送过来的,最近一年内,涉水县境内高速上涉及到人员死亡的事故报告。
这三起案件有个共性:都是行人在半夜上高速后被撞死亡,出事地点附近都没有高清摄像头,除了最后一起发生在三天前的事故肇事司机停留在现场报警,使死者尸体得到最大限度保存外,另外两具尸体被高速上知情或不知情的不知道多少辆车碾轧无数回,等高速巡警发现时,只能在一公里的范围内收集到些肉沫骨头渣,连个人形都拼不回来,至于为什么知道这是两具人的尸体而不是猫狗,仅仅是因为暗红色血迹分布得太广,且中心现场没有任何动物皮毛留下。
如果不是韩夜筝提前发现了死者,虽然仍是避免不了撞上了的人,却在撞人后第一时间选择报警,他们也许还是不会发现,原来这并不是高速上撞人逃逸事件,而是实打实的三起谋杀!
得出这个结论,其实交警队内部也争论了许久。事发地段仅有的两个监控摄像头并非夜视高清,本就是为了监控流量使用的,夜间堵车很少见,他们没有必要更换,因此夜间拍出来的视频是如何质量可想而知,他们一开始并未引起注意,因为事发路段两旁都是村镇,可供行人和车辆通行的涵洞离得较远,有些村民为了图省事,直接穿高速路而过也不算新鲜,以前更是发生过来往车辆撞死人的事。但死者死了很多天了,都没见有村民过来寻人,总不至于家里少了个大活人不知道吧?一次也就罢了,两次,三次,任谁也不能当巧合来看。他们反复走访当地村民,又专门去省城找了技术人员处理视频,原本刚有点眉目,这又出了第三起奇怪的车祸。
保密起见,韩夜筝并不知道真相,他撞的哪里是什么活人,而是早就死得不能再死,被人肢解的女尸!见到这具尸体,很多人立刻想到了一年前从景区后山里挖出来的那七具尸骸,实在是当时那件事太过轰动,系统内的人就没有几个不知情的,小小的涉水县平静了多年,居然石破天惊般出了个恶魔。
所有人都以为,这个恶魔因为罪行暴露,害怕之下龟缩起来,但现在血淋淋的事实摆在他们眼前,恶魔就是恶魔,杀人的欲望永无止境,他所要做的,不是停止杀戮本身,而是选个更隐蔽、更安全的弃尸方式。看来当年他大意之下,最后一具尸体没有掩埋,让人发现了他的存在后,他变得更小心谨慎了,将尸体扔到高速上真是又狠又毒的做法,每天上千辆车来来去去,别说尸体,就是钢板都得削下一层去,再加上夜间行车,视野不佳,大车本身又颠簸,轧到个把人一不小心就能疏忽过去,绝对安全有效的毁尸灭迹方式。
以上还仅是因为同样被肢解的女尸而产生的推论,具体能不能与七尸案做同一认定,还得靠证据说话。
所幸,他们之前的努力没有白费。两段不甚清晰的视频经过专业人士修复,已经能看清一个瘦高的黑影将某个长方形的东西拖上高速,扔下些疑似尸体的块状物,然后消失在夜色中的全过程,韩夜筝撞到的女尸体内也检测到了男性分泌物,同样的不含遗传物质。无论是天生还是后天做了手术的结果,这样的人群都占极少数,两相印证,自然所有人都倾向于这就是去年销声匿迹的七尸案的凶手!
鉴于他好玩失踪的前科劣迹,如果此次惊动了他,鬼知道下回他又要换什么恶心的方式再去毁尸,所以只得委屈韩夜筝先背着肇事致人死亡的黑锅了。
交巡警中队送来的卷宗着实没能给刑警队太多可以查下去的线索,前两具尸体就不用想了,碎得连亲爹亲娘都不可能认识,年龄,身高,体貌特征一律没有,协查通报都发不出去,就连唯一一具肉身尚存的女尸,也是头骨尽碎,没有长相。其他的,都是已知线索,可以做并案之用,但一年前他们就一一排查过,没能有什么发现,一年后再重新调查,估计仍然不会有新发现。
好在,至少他们知道,凶手现在是如何处理尸体的,既然找不到人,他们就用最笨的方式,守株待兔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