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三轻踢坐探,命令他站起来,问他:
“说老实话,真的是故意干的吗?”
“是……”坐探吞吞吐吐。
“我给你讲清楚,胡说八道你自己找死,”汪三提高了嗓门,“是不是乱打信号?”
“我哪敢哟。”坐探边说边离“洋狗”更远些。
汪三想起了当时自己的狼狈,疑惑地问:“你打的啥子信号?”
“你们说叫他过来嘛。”
“我问你究竟是咋个打的?日你先人啊,”汪三急得跳了起来,“说清楚!”
“你们叫我咋个打我就咋个打。”
“我们咋个知道你该咋个打!”得不着要领的汪三气坏了:“你拿灯照我干啥?”
“我没照你,是搞忘……”坐探话没说完,本没打算动手的汪三,竟一拳打到坐探脸上去了:“当面撒谎!”
“没照我?没照我他们会开枪?”汪三想到险些儿死在他手里,心里百般疑惑和气愤,便把在他脸颊上碰痛了的拳头,改向他的胸口、腹部或腰上打去。“洋狗”连忙配合,从后面用大拳堵住坐探的退路,使他只能在二人中间象沙袋似的歪来转去。
汪三越打越生气,多年受压抑的悲愤,竟在此时得到了荒谬的发泄。直到“洋狗”高兴地喊了声“放血!”他才清醒过来。
他不准“洋狗”动刀子,怕坐探死在这里。黑夜中,弄不好会割断动脉血管的。前些天,驻地附近就被捅死了一人。那人是区委书记,一群人揪他去批斗,还没走到会场,追着看热闹的人群中冲出一小伙子,也是高叫着“放血!”在他臀部戳了一刀。区委书记两手反捂住伤口,扭头看看从指缝中喷出的鲜血,又求救似的看着大家转体一圈,跪下去然后倒地瞪了眼,周围喷洒了一地的血。汪三怕“洋狗”干出这种事,忙喊“不要放!”
但已来不及了,坐探“啊!”了一声,往旁跳开,踉跄几步。汪三拦住“洋狗”,怕他再捅。
“洋狗”说:“不整了。”走到坐探跟前,在坐探臂膀衣袖上擦净他心爱的藏刀。坐探又痛又恐惧,直哆嗦。
汪三扳开坐探捂住右臀的手,用电筒照着细看,伤口只是缓缓冒血,放了点心。
坐探瘸着前行,血从他手掌下流出,沿着裤子里往下淌,滴了一路。
汪三他们这个班,因早上把土炮炸了,还断了“二排长”一条腿,便整天都灰溜溜的。除了汪三和“洋狗”,其他人今晚都休息,并已早早地睡了。坐探被押回班里,大家全从地铺上惊醒起来。听了汪三和“洋狗”对打信号过程的介绍,大家把坐探仔细打量,觉得此人不可等闲视之。
全班人对坐探发了愁,不知该把他搁在哪儿。送他去连部吧,连长又说了放在这儿,而且连里也没个关人的地方,当官的又全到阵地上去了,谁收?留在这儿过夜么,连长说得倒轻巧,往哪儿放呢?拴他在屋外或房东的牛栏屋里,万一跑掉了怎么办?谁愿意不睡觉去守他?就捆在屋里么?那更不行!捆紧了他难受要折腾,大家没法睡,捆松了万一弄脱、弄断了绳子,别说全班的武器可供他选用,仅两颗手榴弹就能使满屋人永远醒不了了。连从不知忧愁的祁二痞,也跟着摇了摇头,才拉棉毯蒙头躺下,把难题留给了大家。
坐探听了半天,终于怯怯地建议:
“我就在这屋里,你们尽管睡,我不跑。”
他讲的是实话,因团政委提醒过他,如果他跑了,就要牵连他家里的人,所以不敢跑。
对他的热心肠,大家给了一顿喝斥和嘲笑,觉得他下贱又愚蠢。
一个初中生红卫兵小战士,忽然一拍脑门,去找来了房东的扁担。不一会儿,坐探就尝到了这个孩子在*中学得的手段,乖乖地坐在了门旁墙根。
坐探两手侧平举,双手的虎口、手腕、手肘、臂膀,乃至肩背,全都结结实实地和扁担缠捆在一起了,而双膝和双踝,也被并拢捆得没发分开。他靠墙坐在泥地上,全身就象个折弯了的十字架,也象个放在门后的受难耶稣。靠墙的房檩上穿下两根绳子,各吊住扁担两端的手腕。还有一根绳子在地上,一头拴住他的双脚腕,一头拉紧捆在战士们枕下的长木板上。那长长的厚木板,也是战士们共同的大地铺的床沿。可以想象,坐探连侧侧身弯弯腰、收收腿弯弯膝地变换一下坐姿,都很困难了,别说逃跑。
在小家伙的启发下,大家不惜重工地侍弄好坐探后,又抽着烟欣赏了一会儿自己新奇的劳动,才放心地睡了。
第二天,天已大亮了,大家才纷纷醒来,发现谁都活得好好的,包括门后的坐探。坐探屁股下黑湿了一大片,连裤裆和裤管上都有臭泥浆,那是血和尿的混合物。
“洋狗”和小战士见坐探坐在泥浆里,嘲笑他不讲卫生,他不好意思地苦笑:“哪是不讲卫生哟。”
早饭后,汪三忍住恶心,过去给肮脏的坐探松了绑。桶里有点剩稀饭,盆里有两块剩馒头和几粒油炒花生米。平时,这些都是由房东收去享用的,今天,班长叫汪三把它们全倒在一个碗里,给坐探当早餐。
虚弱和疼痛,已使坐探没了食欲,他歇了好几歇,叹着气,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喝完了那半碗稀饭。捞出来的湿花生米和稀碎了的馒头,被他小心地装进了衣兜。
在坐探艰难地进早餐时,“洋狗”擦亮了脚上的黑皮鞋,蘸水梳理好了秀发,穿上了挺合身的、漂亮的蓝卡几布甲克。皮鞋是他向二排一个战士租来的,十支贵阳生产的“朝阳桥”牌香烟租一天,且不能有损伤。他今天要去赶集,去会女朋友。队伍刚转战到这儿不久,他在附近小镇上结识了一个卖酱油的女售货员,那好看的矮个小妞对他的英武帅气入了迷,还急切地拉着一个女伴到班里来找过他。管坐探本来是他和汪三两个人的事,他打扮好了就又要去见那个小姑娘,于是,押坐探去连部交差,自然就由汪三一人干了。
去连部时,没有再捆坐探,汪三端枪走在后面,任他在前头慢慢地跛行。
这段路约有两百多公尺,半道上要经过二排驻的大瓦房后面。二排的战士们早饭后没事,好些人在房前院坝上聊天。他们发现了汪三和坐探,忙叫汪三把坐探带下去让他们瞧瞧。
汪三不愿去,怕耽误时间,也怕他们再收拾坐探,因坐探好象已有点不行了,但下面的人们大骂起来,并往上走来了两人,他不得不命令坐探往下走。
进了院子,为了提醒人们要执行毛主席的俘虏政策,表明坐探再经不起折腾,汪三忙到檐坎上提了个高凳,宣传性地让臀部有伤而不便站立的坐探坐下。坐探小心地坐着半边屁股,低头让人们参观。
听说昨晚还在捣乱的坐探来了,屋里的人也拥了出来,好些人还拿着正打着的扑克牌。几个送早饭来还没回炊事班去的姑娘,也在他们中间。
汪三的暗示全然没用,坐探满脸的青肿和半身的血泥污,表明了他是个可以备受虐待的贱物,更何况,右派分子的儿子都有觉悟整俘虏,他们就更应大表忠心开开心。大家立即在坐探的脑袋上敲起了栗子'用曲起的指关节击头'。
敲的人越来越多,人们纷纷挤上去,展开了一场显示革命觉悟的竞赛。指关节如雨点般在坐探头上击下,并有切齿的咒骂和大声的呼号伴奏。有个送饭来的姑娘,把扑克牌装进衣兜,看了一下自己胸前的大奶,觉得不便挤进去,便绕到前面,寻准了一个空档,伸头进去往坐探脸上猛啐一口,还及时地踢了一脚,然后跳到一旁,胜利地鼓着掌欢呼雀跃起来。一个沉毅英俊的高个小伙子,在旁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热闹,回身进屋去借房东的剪刀。
房东家有两把剪刀,一把新的一把旧的。但房东一把也不给他,声称不知放哪儿去了。小伙子自己在屋里翻找,从窗台上的竹扇下找到了那把旧的。陈旧的家伙根本无用,头几天,战士们做毛主席语录牌,用它去剪薄纸板都不成'仅仅是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