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之邦而无敌于天下。他这些强烈的见解,归结为一个著名的口号,即“任个人而排众数,重灵明而非物质”。此时,在这个青年思想家的心目中,一切都可以退居次要的地位,最严重、最急切的问题唯有改变人的精神。救国的根本之途,祖国的复兴和强大之本,就在于个性的崛起,精神的解放。
为了祖国的《新生》(4)
不是通过武器的批判,不是通过社会制度的根本革命来达到对社会的改造,而是通过批判的武器,通过精神的力量来建立一个人性复归的理想国,这种以个性解放为社会解放的轴心与决定点的思想,只是一种幼稚的乌托邦式的幻想。社会是不可能听从这种意见而从根本上改变自己的面貌的,然而,在封建专制制度愚蠢而残暴的高压政策下的中国,人的尊严被践踏,“个人之性”被“剥夺无余”,在此情况下,一个勇敢无畏的思想家提倡个性,撰写个性解放的文字,呼吁大家从奴性与麻木的状态中觉醒起来,振奋起来,却使祖国人民感到格外亲切,也是沉睡中的祖国所需要的。
鲁迅的这些重要见解,当然不是一时的闪念,也不是无的放矢的。那时,各种政治派别对于如何使祖国得到新生见解十分歧异,斗争也十分激烈。以孙中山为代表的资产阶级革命派通过《民报》鼓动反清革命,主张推翻清朝政府,而以康有为、梁启超为代表的改良派却主张君主立宪,他们还想修补满清帝制这个即将崩塌的大厦。他们的《新民丛报》鼓吹的正是这种改良主义道路。此外,还有以杨度为代表的另一派,他们以“海外孤臣”的身份,既不主张反清革命,也不赞成保皇立宪,而继续鼓吹“金铁主义”,自称以富国强兵为目的,实际上是洋务派的余波。鲁迅在《科学史教篇》与《文化偏至论》中,站在革命派的营垒中,对持金铁主义主张的洋务派和持君主立宪主张的改良派展开了激烈的批判,这种批判也包括对他自己在1906年之前的社会政治观点的否定。鲁迅在《中国地质略论》中曾鼓动过“实业救国”,认为中国只有“结大群而兴业”才有希望,而现在他感到脱离救国之本的“兴业”主张过时了。无论是“黄金黑铁”,“兴业振兵”,还是“君主立宪”,“议会国会”都不足以救中国,洋务派和改良派以此来改革中国社会,丢弃了最重要的精神变革,实际上是舍本逐末,“以所拾尘芥,罗列人前,谓钩爪锯牙,为国家首事”,这种本末倒置的办法是行不通的。如果离开精神这个根本的问题,如果人民不觉醒,民族精神不振奋,“举国犹孱”,那么,即使“授之巨兵”,掌握了坚炮利器,又有什么用呢?鲁迅责问道: “将以路矿为文明欤,则五十年来非澳二洲,莫不兴铁路矿事,顾此二洲土著之文化何如矣?将以众治为文明欤,则西班牙波陀牙二国,立宪且久,顾其国之情状又何如矣?” 既然民族的浮沉兴衰关键在于精神,那么,拯救民族的有生力量自然应当是那些具有独立人格、独立个性的精神之战士,这种战士应该是强者,他们天性率真,无所顾忌,勇于抗俗斗伪,敢于蔑视一切偶象和权威,能激发人们精神不息,顽强进取。在鲁迅当时的心目中,尼采和拜伦就是这样的精神战士。
当时尼采的哲学正在日本广泛地传播,鲁迅也醉心于这种新鲜的、惊世骇俗的新哲学。他觉得,处于精神极端贫困的状态中的祖国,正需要尼采这种天马行空的大精神来加以震荡。鲁迅认为,西方的国家开始也尊重个性,尊重人的尊严,主张自由、平等、博爱,但是由于他们的平等是“夷隆实陷”,削平出类拔萃的人,结果反而使庸俗之辈,汇成大流,浩浩荡荡而出,把社会又拖到平庸的深渊。又由于社会注意外在的物质,抛弃内在的主观精神和坚强的意志力,结果是芸芸众生被物欲所蒙蔽,社会日趋衰退,进步因此停止,奸诈、虚伪等罪恶行为,日益滋生,这便形成十九世纪资本主义文明的弊病。因此,鲁迅认为,在这样的时候,尼采、叔本华学说的提出,简直像是洪水泛滥时的诺亚方舟。他还认为,憔悴的中国社会的精神要振奋起来,就得依靠具有强大意志力的英杰、力抗时俗的异端和敢于向神挑战的摩罗一样的英雄。只有这种人,才能以改革社会为己任,无所畏惧地坚守自己的主张,不随波逐流,不为时俗所俘虏,对于中国,这种精神战士比科学技术更为重要。
为了祖国的《新生》(5)
鲁迅接受尼采的思想,只是把它作为一种批判的武器,借以打翻还在统治中国的君主偶象,挽救沉沦中的祖国。因此鲁迅早期的思想尽管运用尼采的某些口号和思想形式,但其内涵与整个尼采哲学的核心是不同的。就“任个人”来说,鲁迅指的个人是旧*主义革命时期敢于站在时代前列、充当“精神界之战士”的革命小资产阶级知织分子,而这种从奴性中挺立起来的具有强烈个性的精神战士,是引导大众获得解放的先驱,是敢于反抗强暴和压迫的同情弱小民族的英雄,而不是尼采式的“超人”,以强凌弱的侵略者,任意摆布人民大众的政治寡头。因此,对于尼采与拜伦这两种“精神界之战土”,鲁迅更喜欢拜伦。
在发表于这一年二三月间的《摩罗诗力说》中,鲁迅鼓吹的就是敢于勇猛反抗强暴的拜伦式的精神战土。鲁迅纵观西方文学史,觉得拜伦、雪莱、密茨凯维支、显克微支、普希金、莱蒙托夫等“摩罗”诗人,都是这种战士。“摩罗”一词,源于古印度梵语,是“恶魔”的意思。鲁迅采用的这个译语则出自梁武帝以前所译的佛经。这在欧洲称之为“撒旦”,是英国启蒙主义诗人密尔顿的名著《失乐园》中的一个形象。十九世纪被英国宫廷封为“桂冠诗人”的骚塞,对以拜伦为代表的浪漫主义诗派加给了“魔鬼派”的头衔,是因为拜伦打破宗教的传统观念,偏偏给被污辱的所谓“魔鬼”唱赞歌。例如他的浪漫主义剧作《该隐》,就是一个代表作。他在这个剧本中描写了这样的故事: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乐园后,继续赞美驱逐他们的上帝,而具有反抗精神的该隐对父母和弟弟亚伯的卑躬屈膝很不满意,他不能理解,为什么驱逐和欺负父母的上帝竟是善的化身?正当他在怀疑的时候,堕落为“撒旦”的天使卢息弗在他面前出现了,他追求自由、敢于反抗上帝的精神,使该隐十分钦佩。该隐于是跟着卢息弗遨游宇宙,看到星球里也有死亡,就问道:既然上帝也创造死亡,为什么还被人认为是善的力量?卢息弗肯定地回答说,上帝并不是善,而恰恰是世界上恶的根源。拜伦就是这样用”恶魔”的观点来看上帝,鼓吹反抗至高无上的偶象。鲁迅所称赞的摩罗诗人,正是卢息弗这种傲岸不驯、真诚坦白的精神战士。他们敢于发前人所未发的“新声”,发“立意在反抗,旨归在动作”的时代最强音,敢于藐视神的权威而不惜被人视为魔鬼。他们为真理而勇猛地开拓前驱的道路。
这种具有强大个性力量的精神战士,与尼采式的精神战士不同,鲁迅一针见血地指出:两者都想图强,但爱憎却截然不同,“尼佉欲自强,而并颂强者”,是站在强者的立场,而拜伦等人,“亦欲自强,而力抗强者”,是站在弱者的立场。鲁迅更爱力抗强者的“摩罗”性格。鲁迅觉得,中国的兴起,中国要从精神萎顿状态中振作起来,正需要一批具有这种“摩罗”性格的启蒙家,像他们那样地百折不挠,勇往直前,以打破祖国社会之沉寂和民族精神之偏枯,这样中国就有希望了。
《摩罗诗力说》是鲁迅弃医从文后所作的第一篇文学论文,它标志着鲁迅更坚实地踏上了文学的道路,并且是以一个勇猛的反抗者的身份踏上这条道路的。在这篇文章中,他不仅为祖国呼吁精神战士,而且全面地阐述他的文艺观点。这些观点有的受到王国维的文学“非功利”的美学观的影响,有的则留下梁启超“文学政治功利化”的思想痕迹,在理论上认为文学“与邦国之存,无所系属”,在实际的说明中却把文学的作用过分夸大,以至认为它是民族兴亡的“首义”,鼓吹文学救国。鲁迅这时还不满三十岁,文学观还不成熟,观点互相矛盾,但重要的不是这些,而是他已经开始了对文学的全面探索,已经为中华民族创造巍峨灿烂的文学纪念碑安放了更多的基石。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为了祖国的《新生》(6)
鲁迅在1908年所表现出来的社会政治思想的中心点,即把精神因素作为中国社会改革的杠杆,显然是受了章太炎的影响。
在鲁迅心目中,章太炎最可宝贵的是学问与革命性兼而有之,是一个有学问的革命家。而章太炎当时认定的改革中国社会的道路,其中心点也正是在于激扬精神这一点。在改良派主张“兴业振兵”,输入西方科学技术以救中国的时候,他主张以精神、道德、宗教,而不是以物质、科学技术、进化来作为革命的推动力和社会改革的武器。因此,他反对一味崇拜西方,轻视自己,斥责资本主义文明的流弊。特别是在1909年鲁迅所作的《破恶声论》,受到章太炎的影响更为明显。章太炎出狱后在日本留日学生的欢迎会上,曾讲过一段著名的话,他认为中国当时最紧要的是两件事:一是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一是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鲁迅在这篇文章中,所以为佛教辩护,谴责破坏佛教的行为,号召祖国人民不忘自己身上环流着“炎黄之血”,正是受到章太炎先生的启发的。
1908年夏季,章太炎已直接成为鲁迅的老师。《民报》被禁之后,章太炎便开办章氏国学讲习会,清风亭、帝国教育会、神田大成中学,都有他的讲习点。已移居“伍舍”的鲁迅、许寿裳、周作人,很想去听讲,但因时间冲突,便通过章太炎的女婿龚来生与章太炎联系,请他用星期日午前时间在寓所——民报社另开一班,太炎先生欣然应允。于是,一个新班成立了,成员一共八人,除了“伍舍”中的鲁迅、许寿裳、钱家治和周作人之外,还有原来曾在大成中学听讲过的龚未生、钱玄同、朱希祖、朱宗莱。
7月21日,星期天。他们来到太炎先生寓所,开始就学于这位学识与胆识都超群的老师。在狭小的寓室里,师生席地而坐,中间是一张小矮桌。一到八点,章先生就准时开讲了。讲的是音韵学,先讲三十六字母和二十二部古音大略,从容不迫,侃侃而谈,言词古奥但无一句空话。他对学生说:“音韵之繁简递嬗,其现象颇背于进化之理。……”讲了一番道理之后,接着是扎实的历史情况的叙述:古音大略有二十二部,至汉则仅有六七部,至隋唐则忽多至二百六部,中唐以后变为百七部,至今韵亦如之,而方音仅与古音相类,不过二十余部…… 这之后的几个月里,每逢星期日,鲁迅和其他几位同学都要来到民报社听讲。太炎先生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给他们讲了《说文解字》、《尔雅义疏》,还讲了一些文学的知识。
每次讲解,鲁迅总是静静聆听,用心记录。他仰慕的太炎先生,那时生活穷困,一天仅吃两餐素食,但是精神健旺,双目炯炯。他广见博识,思想高超,加以对中国的文学和历史无比精通,讲起来挥洒自如,夏天盘腿坐在席上,穿一件长背心,手捻着泥鳅似的长须,讲话滔滔不绝,庄谐杂出,令听者为之倾倒。在当时,不管是思想之深邃,还是学问之博大,太炎先生都是中国的第一流人物。鲁迅本来就有旧学根底,经过这位大师的指点,又向更渊博的境界挺进。鲁迅后来做学问的求实作风以及考据、校勘、整理文物的非凡功力,都与章太炎的影响分不开。
鲁迅对章太炎是很敬重的,但是对于先生所讲的一切,他是独立地加以思考的。对于太炎先生把文字学也归入文学,而且一提到文章,就讲“条理缜密”,却不注意文学艺术的感情特征,鲁迅就很不赞成。有一次,太炎先生问起鲁迅关于“文学”的定义的看法,鲁迅回答说:“文学和学说不同,学说所以启人思,文学所以增人感”。太炎先生想了想,就开导学生说:这种说法虽然有新义,可仍有不当之处。例如郭璞的《江赋》,木华的《海赋》,虽是文学,却不动人的感情。”对于先生的教诲,鲁迅来不及思索,没有马上与老师争辩。但他经过一番思考,还是觉得这位博学的老师不对,于是,他对许寿裳说:“先生把文学看得太广泛,其实有些文字,如《海赋》之类,就不一定是文学。”鲁迅由于很注意阅读外国文学,对文学本质的认识已突破旧学固有的观念,而章太炎则还没有跳出“朴学”正统派的框框。 。 想看书来
为了祖国的《新生》(7)
1908年,鲁迅还开辟了为祖国新生的新阵地,那就是译书。为了借他人之新声,发国民之蒙昧,他和周作人努力介绍被压迫民族的进步文学,特别是东欧和北欧弱小国家的小说,同时也注意介绍暴露沙俄统治下的黑暗现实的俄罗斯文学作品。他觉得这种作品中跳动的声音,容易引起被压迫被奴役的中国人民的共鸣,这也许能够起到一点疗治国民精神衰颓的作用。于是,他们开始编译《域外小说集》。但是做这项工作,正如后来鲁迅自己所说,一要学问,二要朋友,三要工夫,四要资本,五要读者。除了第五样无法预料之外,前四样他们也都不全。不过他们还是以坚韧不拔的精神硬干下去,他们准备先印两集之后,卖回本钱,还要继续编印下去。于是,选材,翻译,润色,校阅,用了许多辛苦的白天和夜晚。他们的努力终于结出了果实,1909年2月,印出第一集,共一千本;到6月间,又印出第二集,共五百本。寄售的地方是上海和东京。半年过去了,先在就近的东京出售处结了账,结果是令人沮丧的。第一集仅卖去了二十一本,第二集卖去了二十本,以后可再也没有人买了。第一集多卖一本,那是他们的朋友许寿裳去买的。在上海听说也只卖了二十册左右。于是第三集只得停印。几年后,上海寄售书处失火,所存《域外小说集》全部化为灰烬。后来鲁迅在《域外小说集再版序》中说:“我们过去这梦幻似的劳力,在中国也就完全消灭了”。但是,《域外小说集》那些催人觉醒的文字的价值,在五四运动的大波冲刷之后,终于重新被人们所认识。
《域外小说集》中所选择的作品,都在一定的意义上具有针对性的。俄国安特莱夫的作品中所暴露的黑暗,也笼罩在中国的土地上,安特莱夫所指出的俄罗斯民族的严重病症,有着同样病情的中国人看了之后,自然也会感到痛楚的。鲁迅痛感中国国民性中缺乏“诚”和“爱”,因而他选译了安特莱夫的短篇小说《谩》与《默》。
《谩》描写一个男青年真挚地爱着他的恋人,而他的恋人也信誓旦旦地说:“吾爱君,汝宜信我。此言未足信汝耶?”然而她却背叛了自己的诺言,投入另一个“伟美傲岸者”的怀抱。失恋后的男子悲愤至极,看清了社会无所不在的欺骗与黑暗,他呼喊“诚”来救援,他说:“援我!咄,援我来!”然而没有用,“谩乃永存,谩实不死。大气呵屯,无不含谩。当吾一吸,则鸣而疾入,斯裂吾匈,嗟乎,特人耳,而欲求诚,抑何愚矣!伤哉!”
《默》则是刻画牧师伊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