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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第2页)

“我的乖乖哟,我不让你劳动,你好好拉琴就是对妈妈最大的报答。”

那天之后,拯民的练习变得更为勤奋痴狂,用老师的话说,“烟火气全消”。每一次他将小提琴架在肩膀,母亲挨个亲吻他手指的画面就出现在他的脑中,他狠狠地把手指碾在琴弦上,用疼痛把这画面驱赶出脑海。

学琴的第五年,本市的文艺团体拉到一笔赞助,计划自费租用维也纳的金色大厅做一场演出,作为音乐家的老师也在被邀请的行列。

“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演出?”老师问。

坐在一旁的母亲跳了起来。

“我们合奏怎么样?少年和老人,冬天和春天。”老师说。

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去维也纳”就成了母亲生命中的头等大事。她为拯民定制了一套西装,然后带着他去影楼拍了一组拉小提琴的照片,印成海报贴在了餐馆的墙上。

有时拯民在半夜醒来会发现母亲没有睡着,她望着天花板,那是一副混合着雄心壮志和天真的表情,她的眼睛熠熠闪光,仿佛在酝酿着什么大的计划。拯民被这副表情所吸引,愣愣地看着她,如同虔诚的信徒。他当然知道,母亲在筹划着他的未来,他也决定把未来的成就献给她。

起程前一周,拯民却被告知合奏的节目被取消了。本次演出得到了本市宣传部的高度重视,几次开会讨论如何将节目的格调再升华,最后决定让老师和一个日本小女孩儿演奏,除了原有的“冬去春来”的意味以外,还象征着中日之间友谊长存。

“我们去不了了。”拯民带着哭腔告诉母亲。

母亲把拯民的头紧紧地抱在怀里,她的声音轰隆隆地在胸腔里震荡:“去!我们还是去!”

在维也纳最著名的商业大街上,母子俩走进一家甜品店。母亲在拥挤的店面里找座位,拯民在橱窗里谨慎地挑选着甜点。

“这是什么?”母亲指着拯民放在桌上的餐盘,手掌大的糕点,旁边是一大块奶油。

“Apple Strudel,苹果卷。”拯民说。

两个人用叉子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一大块陌生而诱人的甜点,旅游的新奇和欣喜之情冉冉升起。母亲把指甲盖大小的奶油含进嘴里就不肯再吃,反复表示自己已经“够了”。她心满意足地看着画着彩云萦绕大天使的屋顶,仿佛在展望一个美好而遥远的国度。

“我的乖乖比所有人都强。”她的神色恬静而愉快,长途旅行的疲惫在她的脸上一扫而空。

拯民吃完后,她用叉子刮去盘子上剩的一层薄薄的奶油,舔干净叉子,然后,她牵着拯民的手,说:“我们走!”

他们按照旅行地图上的路线,去看了城市公园里施特劳斯的雕塑,金晃晃的施特劳斯被天使和鲜花包围着。母亲让拯民去和雕塑合照,拯民扭捏地说:“我更喜欢克莱斯勒。你知道克莱斯勒吗?他曾经出过车祸,所有人都以为他完蛋了,结果一年后他就重返舞台。”

母亲像是全然没听见,忙着一边赞叹施特劳斯雕像的鬼斧神工,一边拍照,然后她牵着拯民的手,再次说:“我们走。”

假如维也纳之旅到这里就结束的话,拯民就会带着一堆相片和印着茜茜公主以及分离派绘画的杯垫回家。他会更加发奋地练习小提琴,成为一个优秀的青年音乐家,报复夺去自己机会的人,让这次挫败成为日后的笑谈。

可是,这次旅行没有结束。他们继续向行军蚁一样前行。不知道走了多久,一直到磨盘一样大的太阳沉了下去。他们到了演出团住宿的华人开的旅店,母亲敲开各个房间的门,把演出团的人集中到大堂。

母亲以一个餐馆老板娘的长袖善舞恳求道:“你们看,我们都专程来了,就不能让我的乖乖上台表演?”

一个戴眼镜的光头男人被众人推选出来,作为和母亲谈判的代表。他是母亲的旧相识,唤母亲的名字:“唐瑶,这回真的困难。看在我的面子上,等下次,下次吧。”

母亲涨红了脸说:“不,就要这次。让我们上台!”

光头男人望向拯民,笑着说:“你看,你的妈妈多么爱你。”他的眼神在镜片后显得冰凉讽刺。

在众人古怪眼神的注视下,拯民全身僵硬,他死死盯着窗帘的绑绳,想象着有一串火苗从绳子开始烧,火焰从窗帘延伸到木地板,热与火光迅速吞没整个屋子。他拖着母亲,作为仅有的幸存者逃出这个房间。

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发生的是母亲长期累积的烦闷和愤怒一下子爆发。那高声的咒骂如今依然时不时地回响在拯民的耳畔:“你们凭什么这样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一群王八蛋,小心眼!你们不知道他以后会多了不起!”

拯民紧紧地靠着昂首挺立的母亲,他看到了小提琴老师正盯着自己,那威严的老太太脸上露出难堪和同情。他的脸顿时红了,在无限蔓延的时间里,他是一头惶惑无助的小动物。

在母亲与众人混乱地争执时,没有人注意到拯民跑出了大堂,他穿过一小块空地,跑到旅店的车库。车库里停了一辆落了灰的白色大众汽车,车旁边散落着几个敞开的纸箱子,里面装着厨具和中餐的调味品。

他蜷坐在地上,把下巴放在膝盖上。车库里听不到母亲的声音,只有紫黝黝的天空高悬着白月亮,月亮被卷着的铁门横腰截断了一半,像一盏普通的路灯。

铁门下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昏黄的月光勾勒出轮廓,一个童花头女孩儿,不会超过十二岁,她提着小提琴盒,好奇地向车库里打量着。

黑暗中,拯民看不到她的眼睛,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自己。即使她看到自己,她也不会知道是她夺走了他的演出机会,夺走了他母亲的骄傲。

明天,她会在台上演出,而他只会和母亲待在一起,承受母亲未发泄完的怨恨。

她一步步靠近,皮鞋鞋带的金属扣敲打鞋面发出声响。她走一步,他心里一紧。

“不要过来!”他说。女孩儿的脚步停住了。她没有想到车库里有人,她以为纸箱后发亮的眼睛属于一只野猫。

这时候,不远处的旅店里传来母亲凄厉的哭叫声:“我让你们一个人都演不了!”然后是木头椅子被踢翻的声音。

女孩儿听到声响,站住脚回头。拯民趁机迅速地起身,往同样的方向跑。当他超过女孩儿时,他感到脚下有一瞬间的停顿,仿佛踢中了什么沉重的东西,他的身体变得很轻,却没有跌倒,继续向前跑。

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哗啦”的巨响,是什么东西倒塌了,他没有回头。

直到人们从旅店里跑出来,他躲在人群里看到自己身后发生了什么:车库的卷帘门砸了下来,小女孩儿倒在地上,小提琴从琴盒里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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