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子伏在这个从来未曾想到会是她的男人的怀里,伤心地恸哭起来,今夜她要把自己的眼泪流尽,让胸中太多太多的痛苦被这泪水冲刷干净。
他们的婚礼,是在母亲遗体前庄重的一拜,母亲像入睡一般,安详地闭着双眼,苍白的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笑容。
油灯的火苗边,结着一对又圆又大的像红宝石般的灯花,对于流亡中的张良和淑子来说,这是新婚之夜唯一的喜庆的象征。淑子伤心的泪水流得太多了,此刻眼帘闪烁的是两颗幸福的泪珠。
他们在屋后的密林里,为母亲垒起一座坟墓,日夜陪伴着他们。坟前没有墓碑,墓碑竖立在他们的心中,母亲若有在天之灵,她应该感到欣慰了。
淑子已完全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豪门千金,在流亡的困境中,将她磨炼成了一个不怕吃苦的女人。她在屋后开辟出了一个小小的菜地,种上了一畦畦蔬菜。一年以后,张良的第一个儿子出世了,取名叫不疑。只是这一年多来,淑子不敢外出,因为那位曾是她家管家的富商依然在下邳,而且生意越做越红火,再加上与官府沆瀣一气成了下邳城中一霸。
一天黄昏,张良又独自前往桥边漫步,正往回走的途中,只见淑子背着孩子不疑,神色慌张地向他跑来。
张良赶紧迎了上去:“发生了什么事情?”
“菜地里有一个蓬发垢面的人,躺在我家后面的菜地旁,拔起一块带泥的萝卜在吃,你快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人?”
张良急步来到家后的菜地,那人已经坐了起来,仍在大口大口地啃着带泥的萝卜,一副饿极了的狼狈相,一看他的装束和神态,邋遢不堪的样子,就是一个十足的流浪汉。
他听见脚步声,忙抬起头来。张良刚与他的目光相对就愕然了,审视片刻,不觉大吃一惊,趋步上前惊喜地叫道:
“这不是项伯兄吗?!久违了!”
那人也不觉一震,大为惊讶:“你不是姬公子吗?怎么会在这里见到你!”
张良高兴地将他扶起,不解地反问道:“项伯兄怎这般模样?遇上了什么危难之事,赶快告诉我!”
“今日如此狼狈,一言难尽……”项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显出几分沮丧与颓唐。
“快进屋里去,有话慢慢说。”
张良将项伯扶进屋里,叫上淑子前来见过,并吩咐她备上酒菜,掌灯痛饮畅谈开来。相别十多年了,人世沧桑,真有说不完道不尽的变故。
“自从在仓海君的山庄一别,听见传来韩亡的消息,匆匆一别十多年了,没有想到今日在此邂逅相逢。如今故友散尽,只有梦中相聚,夜半醒来热泪湿枕!”
两人不禁唏嘘对饮,恍如隔世。
项伯名缠,出身于楚国一个世代名将的贵族之家。因为有战功于楚,受封于河南项城。他的父亲就是楚国名将项燕,秦王命大将王翦率大军攻打楚国,项燕率兵迎击,被王翦打得落花流水,便悲愤地拔剑自刎了。
楚国被秦亡后,随即六国被秦统一,他们也只有过着隐居的生活。
有一次,项伯的弟弟项梁被人陷害,在栎阳被捕下狱。项伯花了很多的钱都将弟弟救不出来,后来才终于打听到掌管狱讼的栎阳狱吏司马欣,与靳县的狱吏曹无咎十分友善,而项伯与曹无咎又是结拜兄弟。于是项伯便星夜赶往靳县,找到了曹无咎,让他亲笔给司马欣写了一封疏通的信件,才把项梁从栎阳狱中救了出来。
一天,兄弟俩带着十八九岁的侄子项羽,在赶回下相的路上住店,没有想到又和陷害项梁的仇人迎面相遇。那人仗势欺人,又让前揪住项梁,说他是逃犯,要扭他去见官。项羽身材高大,年轻气盛,臂力过人,他趁叔父项伯扭住仇人的机会,上前几拳便打得那人七窍出血,倒地而亡。
没想到一时失手,又弄出一桩命案,弟兄叔侄三人不敢再住店,便连夜逃走了。逃出百里之外,他们才停下来商议,因为仇家也是下相人,而且有钱有势,当然不能再回下相居住。项梁决定带项羽到会稽郡的吴中暂避,项伯决定只身在江湖游荡,他再一次来到仓海君的山庄,想在大海边住一段时间再说。
一日他来到山庄脚下,一打听才知道仓海君早已病故,山庄也被焚毁。他沿着荒草没径的山道,来到山庄废墟。当年那一座气象萧森的山庄已荡然无存,楼台亭榭全化作断壁颓垣。杂草丛生,野兔筑巢,在血色的斜阳中透出一派悲凉之气。
他转到临海的山崖边,有一座坟墓面向大海,墓前立着一块粗糙的石碑,上面刻着“仓海君之墓”。他向亡友深深一拜,默默地坐在墓前,一动不动地久久沉思。
黄昏中,项伯一步步走下山庄,回首眺望,只见乱鸦阵阵,西风残照,仓海陵阙。
说到这里,两人沉默了许久。张良从仓海君讲到田仲,从乌鹫岭送药说到博浪沙刺秦王。项伯听了以后,大为惊骇,抓住他的双手,无比激动地说:
“博浪刺秦王,天下震惊,非弥天大勇者不敢有此壮举!怎么也看不出你这个文弱书生,能干出这般惊天动地的事来,真使我们感到万分惶愧啊!我那位侄子也是一位不凡的人物,有机会我一定给公子引荐。”
他这位侄子项羽已经年过二十,自幼跟着他的叔父项梁。项梁开始教他读书识字,他的兴趣根本不在这上面。一读起书来,不是心不在焉,就是打瞌睡,真拿他没有办法。项梁又想,既然读不得书,凭他那高大的身材和过人的臂力,干脆就教他学舞剑吧。开始项羽还满有兴趣,但没舞上几天,又变得懒心懒肠的样子,只管敷衍了事。叔父见他学什么都不成的懒散样子,一个十足的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便激怒地说:
“你真像一颗看起来很粗壮的树,可是里边是空心的,用来做什么都不成。这样也不学,那样也不学,难道你就这般浪荡一生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