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伸在盒子里抓棋子。全副精神,都射在棋盘上,两人走了进去,他并不知道。
一直等他们走到桌子边,抬头一看,两手推开棋盒子,才笑了起来。杨杏园道:
“尊夫人刚才上车,想是逛厂甸去了。你怎么不前去奉陪?”何剑尘道:“她是去
拜太师母的年,我怎么好陪着去?”杨杏园道:“你又信口开河,她哪里来的太师
母?”何剑尘道:“你们刚才进来,看见她身后还有一个人没有?”吴碧波道:
“不错,她后面跟着一个女学生。”何剑尘笑道:“那就是她的先生,有先生自然
就有太师母了。”杨杏园道:“这一位女西席,是几时请的?怎么我们一点儿不知
道?”何剑尘道:“说来就话长了。有一天我在敞亲家里闲谈,说到女子的职业问
题,我敝亲告诉我,说正是很要紧的事,不过不可本事太好了,太好了,就怕没有
饭吃。我说,这话太玄,我就问:‘这是什么意思?’他就说:‘现在有个女学生,
书也读得好,字也写得好,她丢了正经本领,只靠绣花卖钱吃饭,你想这不是本事
太好的不幸吗?’我就问:‘这是什么缘故?’他说:‘这个女学生,原是庆出的,
父亲在日,是个很有钱的小姐。后来父亲死了,嫡母也死了,她就和着她一个五十
岁的娘,一个九岁的弟弟,靠着两位叔叔过日子。两个叔叔,一个是金事,一个还
做过一任道尹,总算小康之家,不至于养不起这三口人。无如她那两位婶母,总是
冷言冷语,给他们颜色看。这女学生气不过,一怒脱离了家庭,带着母亲弟弟,另
外租了房子住了。她母亲手上,虽然有点积蓄,也决不能支持久远,她就自告奋勇,
在外面想找一两个学堂担任一两点钟功课,略为补贴一点。无如她只在中学读了两
年书,父亲死了,因为叔叔反对她进学校,只在家里看书,第一样混饭的文凭就没
有了。’”杨杏园道:“教书不是考学校,只要有学问就得了,何必要文凭?”何
剑尘道:“你不知道她那种没有声誉的人,私立的中小学校,不会请她。公立的学
校,他们又有什么京兆派,保定派,许多师范毕业生,还把饭碗风潮闹个不了,没
有文凭的人,他们还不挑眼吗?所以我说的这位女学生,她就情愿收拾真本领,干
些指头生活。我听了敝亲说,很为惋惜,就说内人正打算读书,她如愿意做家庭教
师,我可以请她。我敝亲以为是两好成一好的事,一说就成了。其初,我也不过以
为这位女士国文精通而已,不知她的本领如何。况且她又很沉默的,来了就教书,
教了书就走,没有谈话的机会,我也没有和她深谈。一直到了前五天,我们送了她
一些年礼,她第二日对内人说,她没有什么回礼的,新画了一张画,打算自己挂,
如今就算一种回答的礼品,请我们不要见笑。我将那画一看,是一幅冬居图,师法
北苑,笔意极为高古。我就大为一惊,不料她有这样的本事。后来我又在上面看见
她题了一阕词,居然是个作者。”杨杏园笑道:“你把那位西席,夸得这样好,恐
伯有些言过其实。”何剑尘发急道:“你不肯信,我来拿给你看。”说着,跑进里
面去,捧着一块镜架子来。把那镜架于放在桌上,用手一指道:“你瞧,你瞧!”
杨杏园一看,果然是一幅国粹画的山水。画的上面,有几行小字,那字是:
窗外寒林孤洁,林外乱山重叠,地僻少人行,门拥一冬黄叶。
檐际儿堆残雪,帘外半钩新月,便不种梅花,料得诗人清绝。
杨杏园道:“这词本不算恶,在如今女学生里,有能填词的,尤其是不多见。”
说着,一看画上面,有一块鲜红的小印,刻的是隶书,是“冬青”两个字。他不觉
失声道:“咦,奇怪!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一时想不起来,”便问
道:“她姓什么?”何剑尘道:“她姓李,你认识她吗?”杨杏园偏着头想了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