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追的长江水,小娇追的心上人。
顺着歌声,正艾来到匡家栈房门前。低垂的瓦片上长满野草;窗台上搁着两盆野花。他跳起来扒着窗台,从花盆中间往里看:屋里满堂烛火,师父与杨花像两只裸虫,正在床上蠕动,一边动,一边唱歌——
郎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园中花一蓬。
龙不抬头不下雨,雨不浇花花不红。
——这是杨花的声音。冉瞎子又接着唱道:
天留风雨佛留经,人留儿女草留根。
天留风雨生万物,佛留真经度亡魂。
人留儿女传香火,草留根来望发生。
天地人者是三才,万古流传到如今。
可突然间,杨花坐起来,身上什么也没穿——可惜冉瞎子看不见;但正艾看见了,很美,很丰满,正是少年正艾最喜欢的那种身材。而杨花也发现了玻璃窗上贴着一张娃娃脸,可是她并不做声,却冲正艾招招手,又眨眨眼睛,还用手指画了个圈,像是叫他从后门进来;吓得正艾一失手,从窗台上掉下来,而想再爬上去,既无力,又不敢。男孩的心突突狂跳着,只有一路狂奔,冲出这个多梦的月夜。这一夜他经历得太多,小男孩承受不起。
第二天一早,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有人看见冉瞎子独自坐在江边,不说话,也不唱歌。街上有传闻说:杨花跑了,卷走了冉瞎子所有的钱财,连同所有的乐器!不幸的是,这可怕的消息很快得到了证实。
等正艾起身出门,又传来新的消息:“冉瞎子不想活了,要跳江了!”
正艾跟着人群跑向江边,只见师父端坐在香炉石上,像一尊菩萨,一动不动。江水在他面前流淌,江风吹拂着他破烂的衣衫、花白的胡须和稀疏的头发,而身边的杨花果然不见了,永远消失了。
“师父!”正艾推开人群,冲上前去。冉瞎子还是一动不动。正艾拉着师父的手,跪在师父面前,可师父仍无动于衷。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也不知他在黑暗中看见了什么,只听见身后传来刺耳的声音——
“想开点儿,冉瞎子,这又不是头一回了!”
“就是嘛,女人多的是,这个走了,还有下一个。换换胃口也好!”
“想开点儿,冉瞎子,其实你也不亏啊,睡她两年,也够本了!”
“杨花杨花,水性杨花!”一个黄脸婆幸灾乐祸地嚷道,“我早就说过,这种来路不明的狐狸精,要不得噻!”
冉瞎子听着,不说一句话,似乎并不领情,又好像什么也没听见。而看看他也没有跳江的意思,人群渐渐散去。到了下午,冉瞎子身边只剩下正艾一个人了。
正艾把头靠在师父的膝上,师徒二人就这样呆在香炉石上,任风吹日晒。闭上眼睛,就听见江涛从天边滚滚涌来,撞上岩石,又流到很远很远。一整天下来,师徒二人就好像长在了岩石上,共同感受着惊涛骇浪与世态炎凉;直到天黑,正艾才劝说师父回家。
“我已经没有家了,正艾。”冉瞎子终于开口说。这时,夜幕已经降临。冉瞎子接着说:
“不过我并不伤心,一场大梦醒来,多年的黑暗结束了!现在,我什么都看清了。”
“师父一直都能看清的。”正艾说着,抬头仰望着夜空。
“你看,现在天上可是满天繁星?”
“是啊,师父,星星都出来了!”
“知道吗,正艾,那是黑暗中的无数眼睛!我们在望着它们;它们也在望着我们,望着烟村和茫茫江水……你看见‘九朵莲花三枝藕’了吗?它们还好吧?”
第六章·大梦初醒(5)
“看见了,师父,九朵莲花都开着呢,星星落在上面,像莲心似的。三枝藕长得又长又白,咬一口,甜甜的。”正艾笑着说。
“哦,那我就放心了,正艾。”冉瞎子说,“想当年,你师父就因为看出这‘九朵莲花三枝藕’而瞎了眼睛,但直到今天,我一点也不后悔!正艾,烟村很美,你用心爱护她,发现她。看见真地,就要勇敢说出来。发现真谛,可不能只藏在心里啊!”
“记住了,师父。”正艾点头说。
“好好。”冉瞎子继续说道,“可是你知道吗,古往今来,凡是看出真地、道破天机的人,没有一个能逃脱灾难的。就像你师父,瞎了眼睛之后,还要一次次承受人世间的种种不幸和打击。但是,正艾啊,师父还是要告诉你,人世间最不幸的,不是瞎了眼睛,而是黑了心啊!只要心还亮着,就能看清真相,发现真地。而只要看见并说出真地,孩子啊,你就不愧是我的徒弟了!——如果你听见我的话,还愿意做我的徒弟,你就用头在我的膝盖上撞三下;如果你害怕像师父一样……”
“我不怕,我不怕!我只怕师父不要我呀!”正艾一边说,一边像撞钟一样,用脑袋在师父的膝盖上重重撞了三下。江面上顿时涌起三朵浪花。师父这才放下心来——
“好孩子,你就是我的徒弟了!”冉瞎子说,“我又想起田八戏,多亏了这位谦谦君子让我收下你。这样在烟村就留下了一颗种子。你要记住啊,黑暗并不可怕,怕的是习惯了黑暗,就忘记什么是光明了。流言飞语也不可怕,怕的是你听惯了谎话,就分不清善恶真假了。正艾啊,师父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指望你将来能有新的发现,看到新的星星、新的故园啊!”
“师父,徒弟将来一定不让您失望。可是您自己呢?您也要保重啊!这里风那么大,您已经在这儿吹了一整天了!”
“哈哈,”冉瞎子笑道,“岂止是一整天,这样的风,我吹了一辈子。可是我不能回去啊,现在只有顺着这阵风,才能找到我的杨花!”
“师父,天越来越黑,风越来越大了。还是先回去吧!”
“不,正艾,我不想回,也回不去了!”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