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找杨花。”冉瞎子微笑着说,“对我来说,从前的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我现在活着,就只剩下一件事情要做,就是去找杨花。”
“师父,我陪你去!”
“不,正艾,‘父母在,不远游’。你还太小,得留在家里陪爸爸妈妈。”
“可是师父,您走了,我怎么办呀?”
“没关系,你就在烟村慢慢长大。以后如果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就来江边问问长江。用心问,江水会把什么都告诉你的。”
正艾于是抬头远望:江面平阔,水流变幻无常,一叶孤帆正随夜色涌起,展开一帆风雨、点点星光……
“正艾,扶我起来,我要走了。”冉瞎子说着,扶着正艾,慢慢站起来,最后说:“我跟烟村的缘分尽了。我这就去找杨花!”
是夜,群星璀璨,冉瞎子登上一艘柏木船,从此告别了正艾,告别了烟村,消失在烟波江上。
第七章·多事之秋(1)
多事之秋
月黑头——警醒些——
小心火烛——谨防强盗!
——更夫老张
静夜,更夫敲着竹梆从老街走来:“月黑头——警醒些——小心火烛——谨防强盗!”
月亮浸在黛溪中,浑圆宁静;流经月亮的溪水,更亮更清。蟋蟀还在墙角弹琴,忽而又吱吱鸣叫,声音来自从前。而再一回头,烟村已面目全非——
残存的油菜花开在乱石瓦砾间;昔日的草屋、瓦房,连同禹王宫、虞家大院,全都消失不见了,化为一大片断墙废墟。只有聚兴昌还在,那艘船、那个名字还在江上漂泊远行,也不知今夜又将漂到哪里。
然而,在烟村老人的眼里,一切都还是原貌原样:哪一家住在哪里,住的什么房子,是开的油坊、槽坊,还是杂货铺,都记得一清二楚。当一幢幢旧屋、一段段往事,在老人的闲谈中一一复原,你置身其中,感觉它们并没有消失,甚至觉得那些曾经的存在更真实可靠,而眼前的废墟不过是一时的幻影。不是吗?相对于百年人生,千年古镇,相对于烟村老人经历的漫长岁月,眼前的废墟刚存在几天?既然现存的一切都将消失,那么长存的,除了记忆,还有什么?而记忆中的爱与祝福,往事与香火,对祖先的思念和先辈所经历的悲欢离合,哪一样会消失?有人说,中国是个没有记忆的民族,那是因为他没到过烟村。任何到过烟村的人都不难发现,这里的每一缕烟都会说话,每一段流水都在谈论往昔,而每一位老人都用生命承载着一段珍贵的历史,一个未知的世界。你敲门,他们就给你开门;你询问,他们就说给你听。
我有幸坐在黛溪边的一张石桌旁听老人讲述;这张旧石桌也不知出自哪个朝代,形状像一只大蘑菇,桌面光滑如丝,下方是一根多棱的石柱,每一面都刻着古诗词,但因岁月磨损,字迹大多已看不清楚,只依稀看见“江水有声流漫漫,故城无主日荒荒……”不知多少先辈曾在此吹笛赏月,饮酒赋诗;而今夜,桌上又搁着一壶枸杞泡酒,几碟小菜;几位新朋老友还在月下谈心;谈笑间,故人往事都近在眼前——
却说正艾送别师父的那天晚上,不知道家里出了大事。
那是1931年阴历八月十六的晚上,天黑以后,狐滩码头亮着灯火。正清像往常一样驾船回来,把运货挣来的几块洋钱全都交给母亲。母亲不说话,也不像往常那样面带微笑,把钱币装进灯台后边的那只洋铁桶里;铁桶上的一只红公鸡还在暗中报晓。而灯台之上,灯光照亮一副新写的老对联:“皇王土圣贤书易耕易读,天地德父母恩难酬难报”;中屏还是“天地君亲师位”。自从父亲做上了“青菜头生意”,家境一天天好起来,房子翻修之后,由原先的平房,变成了一楼一底的穿斗房子,门前还新种了几棵橘子树。但随着家境的好转,母亲的担忧却与日俱增,担心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丈夫在外面做着要命的生意,好久没回家了;儿子又得罪了码头上的张大爷。原本温暖幸福的一个家,一不小心又被卷进了急流险滩。尽管去庙里烧香祈祷,最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母亲把钱捏在手里,眼睛盯着窗外。
“怎么了,妈妈?你的脸色不太好啊!”正清问道。
“正清,”母亲转过身来说,“你爸爸被人绑架了。”
“什么?谁干的?!”
“张大爷的儿子托人带话过来,要我们在明天天黑之前准备五百大洋,否则撕票。他们还带来了你爸的签名和血手印,你看。”
第七章·多事之秋(2)
正清从桌上拿起一个信封,打开一看,脸色铁青,纸上的墨迹和血迹连成一片,父亲的签名赫然写在上面……正清一拳砸在桌上——“张晓鹏!”
“就是他派人来的。”母亲说,“来人还说,你爸爸一直被吊在那里——‘鸭儿凫水’鸭儿凫水:将双手反绑着悬空吊起,是旧社会四川、重庆一带常用的一种酷刑。,坚持不了好久了!”
沉默片刻。正清说:“爸爸要是死了,我拿他们全家抵命!”
“不行啊,正清,你一个孩子,怎么斗得过他们?他们是一群豺狼啊!”
“我有办法。”正清一边说,一边四处找寻着什么——“箭呢?外公放起的放起的:方言,指放在这里的。如下文“看起的”,指看上了。,还有几支箭头呢?”
“被你舅舅拿去做鱼钩了。”母亲苦笑道。
“他人呢?”
“下午就到大河边钓鱼去了。”
“他知道出事了吗?”
“知道。”
“知道还钓鱼?!”正清气不过,正要出门找舅舅,恰好这时,殷海舅舅扛着鱼竿、拎着水桶从外面回来。自从数年前兄弟遇害,自己跳悬崖捡了一条命回来,殷海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从前轻信了袁大菩萨,如今什么也不再相信;但这样一来,反而更重亲情友情——自己在地主黄维古家帮长年,收入微薄,但逢年过节,总不忘背些大米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