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戈瑞沟是两块白垩高地间一道深深的断口。高地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红土和绿草,土质贫瘠得长不出树来。从远处看,狄戈瑞沟就像绿色丝绒板上的一道白粉笔划痕,据传是狄戈瑞拿铲子一昼夜挖成的。那把铲子曾是一柄利剑,由威兰德·史密斯在从仙国去往石墙村的途中熔化重铸。有人说那把剑是焰形剑[1],也有人称是巴尔蒙克神剑[2],可谁都不知道狄戈瑞究竟是谁,想来这传说没准是一派胡言。无论如何,狄戈瑞沟是去往石墙村的必经之路,无论步行或驾车都要由此经过,两侧的白垩就像厚重的白墙,耸立的高地宛如巨人的绿枕头。
在深沟底的小路旁,乍看之下有个枝干拢成的小木堆,凑近一看,方知是个人工搭建的小屋,介于小棚子和大木帐篷之间。屋顶上开了个小洞,时而有灰色烟气袅袅升腾。
黑衣男人在高地之顶趴了整整两天两夜,监视那个小屋,一逮到机会就凑得更近些。他已确认小屋里住着个上了年纪的老妪:她没人作陪,也没事可干,只能靠拦下过路的落单旅客或车辆马匹来打发时间。
她看上去毫无威胁,可老七作为直系亲属中唯一幸存的男性,自然知道人不可貌相。他心里很清楚,割断老大喉咙的就是这个老妪。
复仇要求一命抵一命,但没规定杀人的手段。以老七的性情,下毒与之再契合不过。虽说刀剑、拳脚和陷阱也是杀人夺命的好办法,可将一小瓶无色无味的清液悄悄混入食物,才是老七的专长。
可惜老妪似乎只吃自己亲手弄的食物。老七寻思要在她门口放一个热气腾腾的派,浇上红苹果块和致命的毒浆果,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不可行的念头。他还想过从高地之顶推下一大块白垩岩石,砸破老妪的小木屋,可他没把握能一击命中。他希望自己有更强的魔力。他能凭空定位——一种在家族成员中随机显现的能力,还会施一些小魔法——学来的或偷来的,可现在都派不上用场,根本召唤不出洪水、飓风或闪电霹雳。无奈之下,他只好一刻不停、夜以继日地盯着猎物,活像一只守着鼠洞的猫。
过了子夜,月色虚无,四周一片漆黑。老七蹑手蹑脚地潜到小木屋门前,腰带上挂着根橡木棍,顶端有黄铜钉饰,手拿一盏火炉、一本情诗集和一个黑鸦巢,巢里放着好些松果。他耳朵贴门,听到了规律的呼吸声,夹杂着几句梦呓。眼睛适应黑暗后,背靠白垩岩的小木屋愈发显眼。他溜到房屋另一角,依然盯着房门。
他从情诗集里撕下几页纸,把每首诗揉皱或搓成团,塞进小木屋树枝墙根的缝隙里,又往每团诗页上堵了个松果。随后他掀开火炉盖,用刀从盖上挑起一叠浸过蜡的亚麻碎片,丢进烧着热炭的炉膛。等火烧旺后,他又挑出布片撒到纸团和松果上,鼓起腮帮,向闪烁的黄色火焰吹气,直到墙根燃起。他从鸟巢上拆下干柴扔进火里,噼里啪啦一阵爆响,火势愈来愈烈。干树枝搭成的墙体缓缓冒烟,老七强忍住咳嗽,望着轰然起火的木屋欣然一笑。
老七走回屋门,高举木棍。心里暗自盘算:若这臭婆娘被活活烧死,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要是她被烟呛醒,惊慌失措地冲出房门,我正好一棍子打破她的脑袋,让她连说句话都来不及。她死了,我就复了仇。
“真是妙策。一旦得手,他就能取回风暴堡的力量之源了。”老三在干柴的爆裂声中感叹。
“咱走着瞧吧。”老大的声音是远方夜鸟的哀鸣。
火舌蹿上小木屋,逐渐向木屋两侧蔓延,绽开明亮的橙黄色火焰。没见人从屋里出来。这儿很快成了炼狱火海,层层热浪将老七逼退了几步。他得意地勾起嘴角,放下了木棍。
突然,脚后跟传来一阵刺痛。老七回过身,看见一条眸光清亮的小蛇,猩红的蛇皮映照着火光,毒牙深深插进他的皮靴后跟。他举起棍子猛地击打,可小东西松开口,扭动身子,刺溜一下就蹿到了一块白垩岩后头。
脚后跟的疼痛减弱了些。若那蛇吐了毒液,老七想,那该被皮革吸收了大半。我要扎紧小腿肚,脱下靴子,在伤口处画一个十字,把毒液吸出来。这么想着,他借着火光找了块白垩岩坐下,使劲拔靴子,可怎么都脱不下来。双脚失去了知觉,想必肿胀得厉害。他得赶快把靴子切开。他将脚抬到大腿那么高,突然眼前一黑,如篝火般照亮狄戈瑞沟的火焰骤然熄灭,寒气侵入了他的骨髓。
一个柔软如丝绞绳、甜蜜如毒糖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烧了我的小屋是想取暖吗?你蹲在门口,是想看这场火称不称我的心意?”
老七本想回答,可他下颚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牙关僵硬。胸腔中心跳如擂鼓,全然失了节奏,狂野而杂乱无章。他分不清全身的动脉和静脉是在任火焰流经四肢百骸,还是在泵送寒冰。
一个老太婆走进了他的视野。她很像住在小木屋里的那个老妪,但要更老,老得多。老七想清一清疼得流泪的双眼,可他忘了如何眨眼,怎么都合不上眼睛。
“你理应羞愧难当。”老太婆说,“不仅纵火,还对一个可怜的独身老太太施以暴力,要不是她的伙伴好心相助,她只能任人摆布,随便哪个过路的流浪汉都能欺负她。”
她从白垩地上捡起了一样东西,绕上手腕,走回小木屋。屋子奇迹般地完好无损,或是恢复了原样。老七不知是哪种情形,也无心去想。
他的心脏在胸腔中剧烈收缩,忽快忽慢,若他能尖叫出声,他一定会叫得撕心裂肺。痛楚一直持续到黎明,六个兄弟齐声欢迎他的加入。
老七最后一次往下看,看自己扭曲却依旧温热的躯体,以及眼中的神色,旋即转过身去。
他用清晨麻鹬的鸣叫声说:“没有活着的兄弟能让她偿命,我们中也没人能成为风暴堡领主了。走吧。”
待他说完,这地方连一个鬼影都没了。
太阳高挂天空,瑟莫勒夫人的篷车缓慢而艰难地驶过狄戈瑞沟。
她瞧见路旁有间熏得焦黑的破败小木屋。待靠近后,路边有个身着褪色红裙的佝偻老太婆向她招手。老太婆头发花白,皮肤皱缩,还瞎了一只眼。
“日安,好姐妹。你的房子怎么了?”瑟莫勒夫人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