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校生说:“我×,你真牛啊。”
红球鞋听不见我们说什么,但是看见了转校生在朝我笑。我也转过头去看她,我想我的眼神带有一种女生无师自通的得意——你怯怯地不敢接近,我随随便便就能和他说几句话。
我绝对不是想要在这种事上也争个高下。我只是想气她,想让她记起来还有我这么讨人厌的一个对手存在。
我们十五岁,我们初三,我们的学校不是重点初中,我们要考高中了,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红球鞋黯然转回头去擦黑板了。
▼
后来转校生再次因为打群架而不得不转走。物理课上到一半,家长来接人,他拎起书包离开教室。
半分钟后,红球鞋忽然站起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包装好的礼物盒。物理老师吓了一跳。
红球鞋说:“老师,对不起,我要去上厕所。”
老师愣愣地点了点头,也许猜到了什么。红球鞋飞奔起来,转弯时候撞了第一排的桌子。我坐得那么远,都看见她的眼泪滴滴分明地砸下来,都来不及在脸上停留一下。
我想我当时是大脑空白了的。那两分钟我都不知道物理老师讲了什么。她回来的时候已经把眼泪擦干净了,像个兔子一样红着眼睛走进来。
轻轻地看了我一眼。
要我怎么形容这一眼呢?竟然有一些悲悯。就仿佛是,她早就从这场幼稚的战争中毕业了,她懂得了人生很多其他的奥妙,而我还死死攥着一张排名表不放,好像这是全天下顶顶要紧的东西。
深陷于爱里面的人从来不求理解和认同,虽然她只有十五岁。
十五岁的我被十五岁的她,彻底击败了。
▼
后来我曾经有一瞬间的自杀欲望,在高考前。
理由比那篇作文还幼稚。对高考有99%把握的我,忽然开始担心1%的失利会发生,进而觉得自己被他人认同和喜爱的骄傲感都建立在这薄弱的概率之上,越想越深,惶恐又心灰。
高考可能是我们青春时代经历过的最有悲壮史诗意味的大事件了。其实对于漫长的人生路来说,它只是一座小土丘。只不过,任何一座土丘,只要离得够近,都足以遮挡你全部的视线。
大概就是这个不想活了的契机,我第一次回溯自己苍白的少年时代,想起了十五岁的时候,红球鞋用眼神告诉我,你根本不懂人生。
我和各种人较劲,孜孜以求得到他人的认可,寻找世界上属于自己的坐标,却从来没有真正用心去理解过任何人,也没能看清楚所在的世界。
也突然就懂得了,高中课本里的《花未眠》,川端康成为什么“常常不可思议地思考一些微不足道的问题”,为什么要因为发现一朵花很美,于是不由得自语道:“要活下去”。
而我一直闭着眼睛往前跑,错过了许多许多花。
后来我当然平稳地度过了那个六月,拥有了七月、八月、九月,乃至新的一年。我渐渐学会了,要睁大眼睛,慢慢地走。
就在前几天,有个读者不知为什么转发了我2011年的微博。
狗在打呼,咖啡机在沸腾,音响一遍遍循环着《银魂》的新OP(片头曲),我泡在浴缸里玩手机。那时候微博还只能发140个字,我记录的也不过是一个平平常常不想睡的晚上。
2011年,我毕业第一年,在上海一家外企做管理培训生,白天上班总是卡着时间点刷卡,晚上回家随便吃几口饭,扫一眼电视里面的民生新闻,抓紧一切时间玩新买的PS3。游戏都是老板帮忙预装的盗版,唯一打穿的是推理游戏《暴雨》,序章故事讲一个家庭幸福的设计师在商场一时疏忽导致小儿子意外身故——这是我再次看到那条微博之后,回忆起来的2011年。
现在是2017年春。我二十九岁了。
我拥有了小时候最喜欢却没条件养的牧羊犬,谈了几次恋爱,出版了四本长篇小说,还有很多想写的故事,也还有层出不穷的烦恼;搬家去了海边,常常在夏天的晚上坐在岸边喝啤酒,看海浪周而复始,冲刷掉一些,带来另一些。
我想写一本书,送给三十岁之前的我自己。
在这本书里有我亲眼看到的,他人生命中的闪光时刻;有我用记忆剪辑的人生故事;也有很多矛盾的我自己:水性杨花又深情,刻板又心思活络,拼命想成为某些人“最好的朋友”,也同时在冷漠地拒绝另一些人。
诚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真实的自我就像月光下的海。庞大,安静,想证明给别人看的时候,却只能拍出一团焦糊的黑暗。
但我觉得这一定是有意义的,以我还不成熟的笔力去勾勒人生旅途未眠的花,他们成为过风景,也装饰过我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