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留的时间稍微长点,鬼子就会举起枪托轰他。现在,鬼子似乎对他已经很熟悉了。他把磨刀的摊子支在离兵营不远不近的地方,上岗的两个鬼子就觑着眼睛看他,他悠长地吆喝一声:磨剪子嘞,戗菜刀——
鬼子听了,就嘻嘻地笑。偶尔的,那个胖厨子从兵营里走出来,提两把菜刀,“当啷”一声,扔到他面前,就蹲到了地上吸烟。很快,厨子的目光就被一群搬家的蚂蚁吸引了,他用手里的烟头去烫蚂蚁,或者用一个小棍去拨弄蚂蚁搬动的食物,一次又一次,蚂蚁们不屈不挠地抗争着。伙夫就笑了,像个调皮的孩子。
杨铁汉把磨好的菜刀递给伙夫:兄弟,你看这刀口,别说切菜,杀猪都没问题。
厨子把目光从蚂蚁身上移开,接过刀,在手里掂了掂:杀猪?你看杀人行吗?
杨铁汉赶紧作出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兄弟,可别乱说,让太君听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伙夫就说:妈个巴子,他们听不懂,这小日本儿太不是东西!早晨无缘无故地扇了我两耳光,你说他小日本儿是人吗?
杨铁汉一脸同情地劝道:兄弟,人在檐下站,不得不低头啊,该忍就忍吧。
厨子立马瞪起了眼睛:这帮小鬼子咋不让县大队给收拾了呢。前几天,鬼子去抢粮,结果一个也没有回来。
杨铁汉见时机已到,便说:兄弟,你这儿做饭也够累的吧,几百号人的饭呢。
伙夫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碾了两下:妈的,前两天还三百多口子呢,现在让县大队一家伙给干掉几十个。
杨铁汉打着哈哈:兄弟给太君干活,说话还是小心些好。
伙夫站起身,把磨好的菜刀在空中比划了两下,咬着牙说:再敢欺负老子,非得和他们拼了不可,我以前可是杀猪的。
伙夫丢下话,提着菜刀向兵营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冲杨铁汉道:磨刀的,今天日本人没给磨刀钱,下次一起给你。
杨铁汉冲他挥一下手:不急,有就给,没有就算了。
他目送着伙夫走向日本人的兵营。只见磨刀时还一脸轩昂的伙夫,走到日本兵面前,身子立马短了一截,菜刀也老老实实地捧在了手里。杨铁汉看在眼里,就在心里笑了笑,收拾起东西,向伪军的门口走去。
直到太阳落山时,杨铁汉才扛着磨刀的家什回到振兴杂货铺。之前,他已经用磨刀的钱买了一些杂粮和青菜,还没有走进门,孩子们老远就迎了上来。盼妮接过他手里的菜,盼春一边往屋里跑,一边喊着:娘,爹买菜回来了。
很快,一家人就围坐在一起,吃上了彩凤做好的晚饭。看似简单的饭菜,却也给平淡的日子添了些烟火气。
吃完饭,杨铁汉坐在门前,和孩子们玩上一会儿。他望着眼前的四个孩子,竟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如果不是小鬼子,他早就和小菊圆房了,说不定孩子也会满地乱跑了。恍惚间,他似乎坐在自家的院子里,屋里忙碌的不是彩凤,是小菊;而此时正坐在这里的却是魏大河。想到大河,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下意识地在怀里摸了摸那枚坚硬的子弹壳,大河牺牲的样子就历历在目了。自己说过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响起:大河,你放心地走吧,他们娘儿俩有我呢。以后有我吃干的,就决不让他们喝稀的。他顿时感到肩上像压了磨一般,沉甸甸的。
孩子们被彩凤安顿着睡下后,杨铁汉在杂货铺的外间打了地铺。他坐在黑暗里,一时没有睡意。彩凤在他面前时不时地会念叨起魏大河,他却无法去应对,也不能去告诉她事实的真相。他只能在心里暗暗地为彩凤叹气。
彩凤端了一盏油灯出现在他面前。油灯被放在桌子的一角,飘忽不定的光亮便映在两个人的身上。
孩子们都睡了,你也早点睡吧。杨铁汉望着彩凤说。
彩凤不说话,拉过一只小凳,坐在那里缝补着孩子的裤子。过了一会儿,她总算缝好了,一边收拾着,一边问:铁汉,你跟我说句实话,你离开县大队时,大河还在吗?
彩凤已经不止一次这样问过了,杨铁汉每一次都铁嘴钢牙地说:他挺好,你放心吧。
彩凤悠长地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大河已经快半年没有消息了。
城里的鬼子戒备得严,县大队很久没到城里活动了。没啥事,彩凤你不用太惦记。
彩凤像下了决心,突然抬起头来:铁汉,你能帮我照顾两天孩子吗?我想出城去找一找县大队。
听了彩凤的话,杨铁汉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我一定要见见大河,不管他是死是活。彩凤的口气变得坚定起来。
杨铁汉就不知说什么好了,他的心似乎被重重地敲了两下。那一刻,他真想把实情告诉彩凤,可这又是组织纪律所不允许的。半晌,他说:彩凤,要不我出城帮你打听一下。
彩凤摇摇头,固执地说:我要亲眼看到大河。杨铁汉坐在灯影里,望着坚定不移的彩凤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彩凤说完,端起油灯走了,留下一片黑暗。
杨铁汉依然坐在那里,伸手摸出那枚子弹壳,在手里死死地攥着,泪水不知什么时候从脸颊上流了下来,滴落在他的手上。
不久,彩凤要去寻找魏大河了,这天,彩凤在杨铁汉和孩子们的目送下,背着一只蓝布包袱出发了。杨铁汉心里是清楚的,她的寻找是徒劳的,可他又不能把话说破,只是一遍遍地说:彩凤,别找了。县大队肯定任务重,要不,大河一定会回来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