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也唯有他,还记得在某座深山里孤零零的这块墓碑。几个黯淡字体的轮廓,真真切切是他的笔迹。
他一直都忘记了。原来八年前,当他写下最后一笔起身离开的时候,苏叶于他而言,就永远地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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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行)
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
锦行将泡好的一盏茶,放在窗边的案几上。茶烟袅袅里,墨衣女子放下手中的书卷,对她微微笑了笑。
“先生。”
每次她一开口,那个单薄的剪影便像雾一般悄然散开。一夜复一夜,一次又一次。
落声一直很嗜睡。遇上糟糕的天气,她醒着的时候会更少。但她唯独喜欢江南的雨天。下着雨的时候,她常常会无声地靠在窗台上,望着薄薄的雨幕。
锦行从来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直到在壁城的那一次。先生在痴愣中,恍惚念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清夜。”
第二天,她便伤在那个人的剑下。
为了交换归墟咒印,她以身犯险,被关在紫云湖底整整两个月。事后,不过只是悠悠叹息了一句,“错过了紫薇的花期,真是可惜。”
那个人一句话,她便摘下面具,换回女装。笑得眉眼弯弯,“嗯,我要成亲了。”
那个人消失无踪,她站在蔷薇花下苍白着脸安慰自己,“延后十日吧。他有要紧的事。”
那个人一声不吭便弃了婚约,她在屋里坐了一天一夜。
重新戴上面具,成为落声。为的,是苏薛两家的颜面。
强弩之末,不惜金针封脉强行出手。为的,是她和泠然。
落荒而逃,埋骨幽谷。为的,是那些在乎她的人。
她对每一个人都温柔,唯独忘了自己。
她唯一为自己争的,是一份遗忘。
她说,“我现在很累。你们安静些,让我好好睡一觉罢。”
先生,我知道,也只有我知道,你有多想忘了那个人。
*
(苏叶)
愿意醒来么?
我不知道,大概,不愿意吧。
我的这一生很短,短的只容得下四个人,苏芷,清夜,蓝翎和小白。
当看清九风手里的丝绢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苏叶,你终于该忘记他了。我坐在窗边想了一整夜,最后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占据了我四分之一的人生,如果想要忘记他,我必然要先忘记自己。
十三岁,我第一次见到他。
我在海边跳房子玩,跳完一栋之后,转身看见有陌生的少年站在不远处,笑容戏谑,“你一个男孩子,怎么玩女孩子家的游戏?”嗯,这就是他对我说得第一句话。我摸着因为长头虱而剪短的头发,翻了个白眼回答他。
当天晚饭前,苏芷唤我去大厅见客。那个白瞎的少年就坐在次席,正端起茶盏埋头喝茶。苏芷向他介绍,“这是舍妹,苏叶。”他抬眼看过来,随即“噗……”地一声,茶水喷了自己一身。
薛清夜让我刻骨铭心地领悟了一个词——尴尬。我相信,我于他也是一样。
十四岁,我第一次来葵水。
大半夜爬起来,翻遍了医书也找不到对应的症状。因此吓哭,抱着来拖我起床的少年不松手,眼泪鼻涕各种往他身上蹭。最后,他忍无可忍,红着脸咬牙切齿地告诉了我关于葵水的全部知识。事后,我赏了他一句:“登徒子。”
十五岁,我第一次目睹死亡。
他挡在我身前,用手捂住我的眼睛,“别看。”因为我的无能,数百名感染瘟疫的病人被赶入一个洼地,而我只能透过他的指缝模糊感觉到漫天的火光。那一场大火,烧了整整三天三夜,也烧尽了我年少时所有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