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和警车呼啸着把伤员拉走,顾兰因不知是被鲜血刺激了还是怎的,脑子里一片兵荒马乱。浑浑噩噩中,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拉到医院的,反应过来时,人已经站在医院走廊里,对面长椅上坐着脸色铁青的唐老板。
顾小姐固然灰头土脸,唐老板的形象也没好到哪去,一条胳膊吊在脖子上,绷带上渗出一点血迹。
顾兰因猛的一激灵,走到唐老板身边坐下:“您、您这是……”
“没什么……被那帮狗杂种的罗网丝蹭破一层皮,”唐老板随口敷衍,满不在乎的语气好像胳膊上蹭破的只是一条微不足道的小口子,自己随便舔两下就能愈合。他一抬头,瞧见顾兰因煞白无血色的面孔,不由微微皱眉,“你这胳膊是怎么了?还不去急救室看看,要是感染了可怎么办!”
顾兰因垂下视线瞧了眼,浑不当一回事:“我没事,小嵋她……”
唐老板伸手抹了把脸:“医生说,小嵋她被水泥块砸中了头,脑部有出血的迹象,具体情况要开颅才知道……”
顾兰因听到“开颅”两个字,脑袋里“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懵逼了。
她僵硬地转过脸,这才注意到唐老板被方才那一下抹了满脸黑灰,于是从衣兜里翻出一包湿巾,抽出一张递给唐老板。
唐老板心不在焉地擦了两把,将一头一脸的灰土抹在湿巾上,再用手一攥,泥汤似的黑水滴滴答答淌个不停。
“那孩子……她那天早上出门前,才跟我吵了一架,”唐老板把脸埋在手心里,喃喃地说,“要是我不跟她吵,她是不是就不会……”
顾兰因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抬手摁住唐老板肩膀,用力压了压。然后,她像是忽然察觉到什么,扭头往走廊尽头看去,只见陈聿站在墙角阴影里,也正看着这边。
顾兰因眼下揣了万千思绪,一点也不想分出精力应付陈聿,只能低声安慰道:“小嵋……咳咳,小嵋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一般来说,所谓的“吉人自有天相”和“节哀顺变”一样,都是人们为了自我安慰而编出来的瞎话,可信度就和畅销书的腰封一样,基本约等于零。
不过顾小姐可能是把半辈子积攒的人品都用在了这一刻,两个小时后,急救室门口的红灯灭了,一个护士从里面走出来,一边摘下口罩,一边问:“唐嵋的家属是谁?”
长椅上蔫头耷脑的两位跟安了弹簧似的跳起来,不约而同地冲到护士跟前。唐老板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活像一条脱了水的鱼。
顾兰因看不下去,只好替他开这个口:“里面的病人怎么样了?”
“情况不算严重,”护士只用一句话就让两个魂不附体的“家属”捡回了主心骨,“虽然还要观察几天,不过从目前来看,情况还是比较乐观的,你们不用太担心。”
唐老板胸腔中那口断了篇的气总算续上摊,迫不及待地呼了出来,腿肚子又掉了链子,好死不死地抽起筋来,要不是顾兰因扶了把,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唐嵋情况稳定,唐老板终于能把险险飘出大气层外的三魂七魄拽回来,强行塞回天灵盖。他一拍脑袋,“啊”地一声:“这趟出来得急,临走前,我看卓、卓老弟像是不太舒服,也不知是不是旧疾又犯了……唉,他这身子骨好一阵坏一阵的,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可小嵋这也离不开人……”
他话没说完,顾兰因已经明白过来:“那我替您回去看看,顺便拿点日用品和换洗衣服过来。”
她打眼一瞄,发现走廊拐角站了几个警察,正跟陈聿低声交谈着什么,目光时不时瞟向这边。顾姑娘这辈子最不爱和“公家”打交道,唯恐要被拖回去做笔录,赶紧脚底抹油——从后门溜了。
然后,她就发现自己这只兔子被人逮了个正着。
霍谦拄着拐杖,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冲她点了点头:“顾兰因,对吧?你们这些不省心的孩子,唉……要是你师父还在,一定不会让你这么冒冒失失的。”
顾兰因一看见他,眼睛里刚散开的血色立马又有重新凝聚的迹象,她唯恐一个按捺不住,在人家医院门口大打出手,于是来了个眼不见为净,打算直接闪人。
谁知她脚步刚一动,霍老爷子的声音便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小聿忙着处理善后,一时顾不过来,又担心你再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才让我过来盯着——唉,他也太看得起我了,意剑传人真想做什么,是我这把老骨头能拦住的吗?”
顾兰因头也不回,冷笑一声:“我的事,自有分寸,就不劳霍盟主操心了。”
霍谦像是没听见她话里的尖刺,摇头叹了口气:“顾琢那孩子教出来的徒弟,当然有分寸,我不操心这个……只是顾姑娘,你剑法固然精湛,但意剑的精髓,你真的领悟到了吗?”
翻云掌虽说人老嘴碎,眼力和阅历毕竟摆在那儿,顾兰因脚步一顿,这句话居然听进去了。
“当年聂老掌门在世时,我曾听他提过一嘴,意剑历代弟子均以性情入剑,是以剑招相同,剑意却颇为不同——好比聂老掌门,超脱世外,纵情写意,不以红尘为碍,他的剑意便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恰好暗合‘人生几何’的真谛。再比如令师,我也有幸见他出手过两回,他的剑意雄浑厚重,可海纳百川,亦可包罗万象,已得‘苍生何辜’的精髓。”
霍大爷掀起重重叠叠的眼皮,浑浊的眼珠里冒出两股精光,盯住顾兰因背影:“顾姑娘,你的剑意又是什么?”
顾兰因微微一震,居然不知该怎么回答。
虽说顾姑娘不待见霍谦,但她不得不承认,这碎嘴的老头确实说到了点子上——她修习本门剑术多年,剑招练得够纯熟,可是仔细推敲,那“纯熟”底下却是虚的,仿佛一个稻草扎成的空心人,轻轻一戳就能捅破那层障眼法。
这倒不是因为顾兰因偷懒,而是武学一道山高水长,顾琢教得再精心也只能领她进门,剩下的一多半要靠自己领悟。
顾兰因学了将近二十年的剑,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都是顾掌门传授,模仿顾琢已经成了她的本能。悲催的是,意剑一门以性情入剑,而顾兰因的性子天生就和顾琢走了两个极端——如果说,她师父是个温润如玉的谦和君子,对谁都是“如春风般温暖”,那顾姑娘就是个死心眼,偏执激烈又爱走极端,哪怕在顾掌门十多年如一日的教导下,她习惯了把那些不好的、见不得光的东西藏在“温良恭俭让”的画皮下,轻易不拿出来给人瞧见,但那终究不是自己的本性,再生搬硬套也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连带着本门剑法也练得不上不下,总像是隔着一层窗户纸,外头的天光隐隐可窥,她却始终不得要领。
直到方才对阵柳生清正,顾兰因才有种“摸到门槛”的感觉。
不过,没等她把这点感悟梳理分明,出租车已经开到西巷。顾兰因登时将这点纠结抛到九霄云外,三步并两步地摸到小药店,一边推门,一边探头探脑地唤道:“前辈……卓前辈?你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