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兰因虽然在人前总是装着一副怂包样,但她到底不是真正的怂包——意剑掌门的亲传弟子,以性情入剑,也将自己活成了一把剑。
剑有双刃,剑锋却只能朝前,于是她凡事只能一往无前,不给自己留后退的余地。
可能是这一路摔过太多跟头、流过太多的血,她身体里那点可怜巴巴的精力和水分都被熬干汤了,实在分不出多余的份额。
所以顾兰因只好省着眼泪,满打满算,从顾琢出事到现在,她也只哭过一回。
这是第二回。
顾兰因不知所措地惶然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不顾一切地去摸那男人手腕,因为哆嗦得太厉害,手指几度打滑,摸索了好半天,才摸到那人脉搏。
那一点跳动微乎其微,感官迟钝些的几乎摸不出来,可在顾兰因,那动静却是如此惊心动魄,单薄的皮肉下像是藏了一座火山,纵然沉寂多年,一朝爆发,仍能震得人心脉寸断。
顾兰因咬住手背,把所有的呜咽声憋在喉咙里,而后,她捧起那人烧得滚烫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嘴唇贴在他手背上。
就仿佛……她吻住的不仅是一层枯瘦的皮肉,还是自己遗失在岁月里的、一段连着心头血的神魂。
卓先生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可能是因为发着高烧的缘故,他总算知道前一晚顾兰因翻来覆去是为哪般,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痛,睡着了也不安宁,各种前尘往事变着法的在潜意识里作祟,那些零碎的片段以某种错乱的顺序嫁接在一起,再被梦魇的光影效果一加持,堪比魔幻恐怖大片。
他在吞吐的烈火中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依稀还是多年前的小姑娘,冲他张开双手,稚嫩的童音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叫:“师父,救救我!”
他在烈火中挣扎,拼命想要靠过去,可那火舌仿佛有生命一样,察觉到他的接近,歹毒的火焰毒藤一样蔓延,卷住那娇小的身影,把她往烈火深处拖去。
烈火炙烤着皮肉,他眼看着被火舌舔舐过的部位,血肉化为焦炭、化为白骨,化为灰烬,却依然拼尽全力地伸出手,一边试图抓住那快要没影的女孩,一边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唤。
“小、小因……”
恍惚的煎熬中,有人摁住他胡乱挣动的手臂,贴着他耳根轻声说:“我在这里……没事的,一切都过去了。”
卓先生不知道是谁说话,半梦半醒间,他甚至分不清是真有人说话还是高烧生出的错觉,然而这个声音安抚了他,他潜意识里松了一口气,于是沉沉睡着了。
他真正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早,窗帘兢兢业业地守着窗口,阳光寻不到门径,只能退而求其次,隔着窗帘透进来一点影子。墙壁渲染成温暖的晕黄,卓先生被那流动的光影晃了下眼,下意识地挪开视线。
然后,他就看到了趴在床边的顾兰因。
大概是照顾了他一整晚,实在困得不行才打了一个盹,顾兰因的姿势十分艰难,两条腿委委屈屈地蜷着,后背弓成一道含胸缩颈的弧度,脑袋枕着床边……和卓先生不过半个枕头的距离。
卓先生下意识地想给她披件外套,手一动才发现被什么压住了,他定睛一瞧,只见顾兰因一只手搭在他手腕上,手指虚虚扣着他腕门。
卓先生先是不解,转念一想就明白过来,这丫头大概是怕自己不小心睡着了,握着他的手,就能第一时间察觉他的异动。
好比现在——卓先生只是轻轻一挣,顾兰因已经有所察觉,眉头微微一皱,睁开了眼睛。
紧接着,她就隔着半个枕头,和卓先生看了个对眼。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片刻,一个是猝不及防,不知道说什么好,另一个是五味陈杂涌上心头,结结实实地堵住了喉咙,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好半天,还是顾兰因先反应过来,她张一张嘴,发现喉咙沙哑得厉害,只能先清了清嗓子:“您……咳咳,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卓先生想摸额头,抬手却碰到一片冰冷的金属,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戴着那副仿如和脸皮长在一起的面具:“好多了……你怎么睡在这儿?”
顾兰因伸手摸了摸茶壶,倒出一杯犹带余温的茶水,默不作声地递到卓先生跟前。卓先生烧了一晚上,浑身水分都被烤干了,就着她的手低头喝了两口。
“我……昨晚过来,发现您烧得神智不清,实在不放心您一个人,就没走,”顾兰因轻描淡写地解释道,很自然地把住这男人脉门试探了下,“还好,烧已经退了,您昨天不舒服怎么不说一声?要是我昨晚没过来,您打算就这样烧一夜吗?”
顾兰因越想越心疼,要害软肉像是被谁用长指甲掐了一把,从心头一路震颤到手指尖。有那么几秒钟光景,她只觉得胸口堵得难受,恨不能扑进这男人怀里大哭一场。
可她仅存的理智还在恪尽职守地发挥作用,如一道坚不可摧的闸门,将五内俱焚和百感交集拦在另一侧,寻不到发泄的出口,只能左突右窜,将一片不大的胸臆撞得几乎炸裂开。
卓先生却没留心她的异样,注意力自然而然地被吸引到另一个方向:“我不要紧,只是有点着凉,睡一觉就好了……对了,小嵋怎么样?”
顾兰因三言两语说完了经过,故意隐瞒了自己差点被尥蹶子的越野车撞上天的事,又道:“小嵋没有大碍,只是得观察几天,唐伯伯在医院里陪她,我回来拿几件换洗衣服和日用品。”
饶是她掐头去尾,听到“爆炸”两个字,卓先生的眉头还是拧成一个疙瘩。他似乎想说什么,张口又有点犹豫,话到嘴边便拐了个弯:“那你呢?和柳生清正交了一回手,又遇上爆炸,没受伤吗?”
顾兰因摸了摸右胳膊,嘴上仍旧云淡风轻:“没什么,就是蹭破点皮,不要紧。”
卓先生如何不知道这丫头的尿性,见到她下意识的举动,心里登时有了数,不由分说地捞起她手腕,卷起衣袖。顾兰因本能地拦了下,可惜心里正虚着,又兼肝肠寸断了一回,那一拦便软弱无力,聊胜于无。
衣袖撩起,卓先生的瞳孔不易察觉地缩了下。
上一回,顾兰因左胳膊被罗网丝划伤,伤口长约三分,来回缝了七八针——这已经够可以了,谁知顾姑娘天生灾星当头,闯祸没下限,受伤也没下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