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承恩心中纳闷,但知这位皇帝的心思向来难以捉摸,就老实道,“是,才请大夫瞧过,开了些安胎静气的方子,也还奏效。这几日胃口是好了很多。”
皇帝闻言略展颜,“那很好,朕总算有一个妹子托付对了人。”
傅承恩忍不住抬起头来,却发现皇帝正凝神瞧着他,唇角是微微的笑,赞道:“承恩,你好得很啊。”可那一双灰色的利眸却殊无笑意。
他的汗便涔涔自额角涌出来,“陛下……”
皇帝却早已掉过头去,望着窗外那层层簇簇绚烂着的火红枫叶,再远处便是黑黝黝的兽一样的宫脊。他说,“都准备好了么?”
傅承恩垂下眼,恭答道,“是。”
又过了良久,皇帝终于转过身来,往外走去。
他留在原地不敢动,直到听见那句“随朕一起来”,才如释重负的松口气,忙不迭跟上。
出皇城沿官道往南,约摸小半个时辰的马程,便是拱卫京畿重地的南大营。
天子出行依例以黄帷障地,御驾仪仗逶迤如龙,丝毫减省不得。但拓跋氏乃是马上得天下,皇帝更是十四岁起便领兵抗击外侮,多少带了些行伍的果决豪爽,对这些繁文缛节并不看重,今日事出突然,更是轻衣简从,仅只带了两营御林禁卫。
魏朝治军素严,一路上只听那得得马蹄声似踏着鼓点般齐整,偶或有盔甲剑戟碰击的金戈之声,却使人愈发感到如风雨来前的静谧。
中军向为皇帝亲统,如今却搅入了两军私斗中……虽情有可原,究竟有伤国统,纵皇帝有心原囿也难,怕真要严惩不贷来以儆效尤。而北地军团,牵扯到当朝第一虎将李亮,倒是不知皇帝会如何处置。傅承恩正想着,不妨那双灰泓飘过来,“这大营中两军私斗的新鲜事,几百年未遇,却教朕给赶上……你这个兵部尚书,可有什么要说?”
傅承恩听那语气心下由不住一沉,知道皇帝怕已怒到极处,可他却不能弃奚斤和李亮于不顾。仔细斟酌后,方答,“启奏陛下,此事可大亦可小。”他向来才思便捷,不过电光火石的一刹,腹内已有了数稿,皆是为他二人脱罪的说辞。
没想到皇帝淡淡一笑,却没容他说下去,“傅小子……就知道你向着他们!”
他大震,仓皇抬起眼,只听皇帝徐缓的声线,一字一句传来,“木兰她向来这么叫你……你今次是为了她,就如同他们也是为了她,是也不是?”
深沉的哀水涌上来,几乎要将他吞没。他挣扎着用颤抖的手抓紧缰绳,只是说:“陛下……”
皇帝仍是笑,眼底却愈加冰冷,“好个李亮,好个傅承恩,好个……”好个佛狸,仿佛是带着深沉的自弃,无法面对这最后的名字,那个软弱得令人厌恶的自己。
傅承恩紧抿着唇,不再试图求情。实际上他不知道该给谁求情,又该对着谁来求,隐约只是想,就如此吧,就如此。
“报——”探子回报说前方两军已然开始动手。
皇帝一双眼沉静如不见底的深渊,却吩咐停止前进,便在大营北面的平丘上遥看事态进展。
傅承恩的后脊一阵发凉。他知今时的拓跋焘已不同往日,拓跋王族骨子里的疯狂嗜杀似乎也侵袭了他们英明神武的王……他毕竟首先是一个皇帝,他对李亮怕已动了杀意。
白马疾风乍见故主,不由欢快地撒开四蹄,转眼将雷神抛在了身后。而李亮忧思重重的心也在乍见她的那刻全部清空,除了喜悦再容不下其他。
马蹄扬起阵阵黄尘,及至近前他飞身下马,再也按捺不住地将她搂入怀中……那一刻,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风声、人声,甚至疾风不满的嘶鸣,所有的一切都隔得那样远。而她就在这里,真实而温暖,甚至呼吸相闻,他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热血沸腾,也只能说出来一句,“你回来了,木兰。”
她也噙着泪,她负他太多,她没料到他竟待她若此,可终究只是忍着一时不推开他,而不能是一世。“让你们担心了。”她轻声道,眼睛越过他的肩膀,对上奚斤满脸傻笑的脸,四周是那些同样傻笑着的兵们,甚至还有一匹因被忽视而正在“吹胡子瞪眼睛”的马,几乎是下意识,视线再往远处延伸,却不由自主地轻眯起双眼。
虽然距离那么远,但她终于明晓了这压力的来源。速度好快的一队骑兵,迅雷不及掩耳的自那山坡上直冲下来,那前头是盘龙衮金赤黄旗,杀气,似乎也一泻千里。
佛狸!
李亮感觉到木兰的僵硬,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一双眼睛却透出无尽的热烈……那种对他从未有过的热烈。他心如死灰,手不知不觉地松开,只是半麻木的转过身,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原来是 “他” 来了。
御林军训练有素,但见其来得迅猛,那骤停也无声无息,端是收放自如。
众兵伏地三呼万岁,其声震天。而皇帝却面色凝肃,只望着前方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