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多年来第一次远行,抵达香港后过了两天,我还是相当疲倦。搭飞机固然快得惊人,可是机舱内拥挤又摸不清东西南北。我的腰痛又狠狠发作起来,而头疼在我停留的这段时间又久久不退,这无疑影响了我对这块殖民地的看法。我听说有人到那儿旅游回来以后赞不绝口。“一个有前瞻性的地方。”每个人都这么说,“美得摄人。”然而那个星期的天气大半都阴阴沉沉,街道又拥挤不堪。我想我有时还是蛮喜欢这里隐隐呼唤的上海味——商店外的中文招牌或者只是看着中国人在市场里忙进忙出。只不过这样的呼唤,有时又教我不快。那就像在肯辛顿或贝斯沃特的无聊晚宴上,遇到曾经相爱的远房表妹,她的手势、表情、轻轻耸肩的小动作等,依然唤醒回忆,但她整个人与心中珍藏的印象相比,却像个不搭调,甚至丑陋的拙劣模仿。
我后来还是很高兴有詹妮弗陪着我来。起初她在一旁暗示,要我让她跟来,我还故意装不懂。因为即使到了最近这个阶段——我谈的是过去这五年——她依然觉得我像是个卧病在床的人,特别是当我人生里又出现了有关过去,也就是关于远东地区的事。我想,我心里早已不喜欢她这般过度关心,但后来,我念头一转,想到她是真的想离开现状一阵子——想到她也有她的烦恼,想到这样一趟旅程对她也有好处——我才同意让她与我同行。
詹妮弗还提议,我们不妨把行程延伸到上海,我认为这也未必不可行。我可以跟几位旧识谈谈,他们依然对外交部有些影响力,我确定要获准进入中国大陆,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困难。我知道有人就这么做过。然而,据说今日的上海,犹如昔日的上海借尸还魂一般。共产党最终没有破坏实体建筑,因此当年的租界,今日大体上仍维持旧观。尽管街道已经重新命名,街景却是一眼就认得出来,听说熟悉旧上海的人,回到那儿不必担心会迷路。可是,外国人自然完全不准进入,昔日奢华的酒店与夜总会,今日则成为毛主席政权的政府机关。换言之,今天的上海恐怕会糟蹋昔日上海的印象,这个更加拙劣的模仿给人带来的痛苦,比起香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附带一提,我已听说大半的贫穷问题——以及母亲曾经奋力苦战的鸦片毒瘾——在共产党统治下已大幅消减。这些邪恶的事情根除到什么地步,仍有待观察,不过,显而易见的是,共产党在几年之间所达到的成果,是那些慈善机构和热诚的运动几十年也没达到的。我们在香港度过的第一个晚上,我在怡东酒店的房间里踱步,调养我的腰酸,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我记得我当时心里想着,母亲对这样的结果会有什么看法。
到了第三天,我才去“萝丝黛庄园”。我们早就说好我独自前往,詹妮弗尽管整个早上都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午餐后送别我时却没再要把我捧在手心里不放了。
那天下午,阳光破云而出,我的计程车爬上山坡路时,道路两旁修剪整齐的草坪上有成群仅着背心的园丁在浇水、推平。最后计程车爬到了坡顶的平地,停在一栋大白屋前面,建筑风格属英国殖民地的大宅,有一长排的百叶窗,还有一厢楼房从另一侧延伸出来。这里必定一度是绝佳的居住环境,可以俯瞰海洋以及小岛西侧的大部。当我迎着微风站立,遥望码头,我可以直眺远方,看见有辆缆车正爬上一座遥远的山丘。转身面对大宅,看得出人们任它凋敝;尤其是窗台与门框上的漆都龟裂剥落了。
屋内,走廊里,隐隐闻得到煮鱼的闷腥味,不过却是一尘不染。有位中国籍的修女领我走过足音跫跫的走廊,到修女比琳达·希尼的办公室,她大约四十五六岁,脸上表情严肃,略显阴沉。是在那里,在那间拥挤的小办公室里,她们说有位名叫“黛安娜·罗伯茨”的女人,经由一个帮助滞留在红色中国的外国人的交涉机构,转送到她们这里。中国主管当局对她所知的一切就是,她自从战争结束以后,就住在重庆的精神病院。
“有可能战时大半期间,她也待在那里,”比琳达修女说。“我们实在难以想像,班克斯先生,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任何人一旦关进那种地方,极可能就从此消失。找得到她,全靠她是白种人。中国人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她。毕竟他们希望所有的外国人都离开中国。因此后来,她就被送到我们这里,而且待在这里两年了。她刚来的时候,脾气好暴躁。不过,才一两个月,所有‘萝丝黛庄园’常有的好处,像是平静、秩序、祷告等,就发挥了作用。您现在可看不出她刚到时的那副可怜模样了。她平静多了。您刚说,您是她亲戚吗?”
“是的,很可能是。”我说,“既然我人在香港,我想我应该来探望一下才是。我至少可以做到这点。”
“是啊,有任何亲人、好友或者在英国的亲戚朋友的消息,我们都很乐意知道。而且,我们的大门永远为访客敞开。”
“她有访客吗?”
“她有定期访客。圣约瑟学院的学生会来我们这里当义工。”
“原来如此。那么,她和其他人处得怎么样?”
“还不错。她没有带给我们任何麻烦。别人要是能像她就好了!”
比琳达修女带我走过另一条走廊,来到一个阳光充足的大房间——这里也许以前是餐厅——里面有二十来位女性,全穿着罩衫式的米色长袍,有的静坐,有的拖着步伐走来走去。敞开的落地窗外是草地,阳光从窗子照进来,落在镶木地板上。要不是到处都放置了养在瓶里的鲜花,我还以为这里是育儿室;墙上到处都钉满了鲜艳的水彩画,在不同角落里,摆设着小桌子,桌上有跳棋的棋盘、纸牌、画纸与粉蜡笔。比琳达修女把我留在门口,自己走向坐在一架立式钢琴旁的修女,有几个女人停下手边的事情瞪着我看。有几位觉得不自在,想躲起来。几乎全是西方人,其中我也看到一两位欧亚混血的。接着,从我身后宅内不知何处,传来有人放声哭嚎的声音,说也奇怪,这声音反而让她们放松下来。我身旁一个满头粗丝乱发的女人对我挤个笑容然后说:
“别担心,甜心,只不过是玛莎而已。她又发作啰!”
我听她有约克郡的口音,不知道什么样的命运把她带到这步田地,这时候比琳达修女回到我身边。
“黛安娜应该就在外头,”她说,“请跟我来,班克斯先生。”
我们走出落地窗,到一片细心打理的草地上,地面起起伏伏,让我想起此处距离山丘顶不远。我跟着比琳达修女走过开满天竺葵与郁金香的花圃,目光越过修剪整齐的灌木篱,可以瞥见这里的全景。四处都有身着罩衫式米色长袍的年长女性坐着晒太阳,有的织毛衣,有的一起聊天,有的则平静地自言自语。比琳达修女一度停下来环顾四周,接着又带我走下草坡,穿过一道白色的门,来到一座围在墙里的小花园。
花园里仅有的一个人,是一位独坐在稀疏草地另一头晒太阳的老太太,她正在一张花园铁骨桌边玩牌。她专心地玩她的纸牌,我们走近也没抬头。比琳达修女碰碰她的肩膀说:
“黛安娜。这位先生来看你哟。他是从英国来的。”
母亲抬头对我们两人微笑,接着又低头玩她的纸牌。
“有时候黛安娜听不懂别人跟她讲什么,”比琳达修女说,“想叫她做什么事,都得一说再说。”
“不知道我们可不可以独处聊聊?”
比琳达修女并不喜欢这个主意,有那么一会儿,她似乎在心里找理由拒绝,不过后来还是说:“班克斯先生,如果您想这样,应该无妨。我人会在值班室里。”
比琳达修女一走,我便仔细观察母亲怎么玩牌。她比我预期的要瘦小许多,两肩严重耸起。她的头发雪白,紧紧盘成一个髻。我在一旁观看时,她有时候会抬头瞄我一眼,对我笑笑,不过我可以看到里头有一丝恐惧,是刚才修女还在时所没有的。她脸上的皱纹并不太多,不过两眼下方却有厚重的眼袋,使得袋下的褶痕深如刀割。她的颈子也许受过什么伤害或病痛,深深缩进躯体,以至于她转头看两边的纸牌时,连肩膀也必须跟着转动。她鼻尖上挂了一滴鼻涕,我拿出手帕想把它拭干净,却忽然想到这么做可能让她过度惊吓。最后,我平静地说:
“对不起,我未能事先给你一点心理准备。我明白这可能会让你吓一跳。”我停了下来,因为她显然没在听我说话。接着我说:“妈,是我。克里斯托弗。”
她抬头看看,露出与刚才类似的笑容,接着又低头玩牌。我猜想她是在玩单人牌局,只不过她独门的玩法很怪异。有一度,微风把几张纸牌从桌上吹落,但是她似乎不在意。我把纸牌从草地上拾起,拿过去还她,她笑一笑然后说:
“真谢谢你。不过实在没必要,你知道吗。我呢,我就扔着不管,等草地上撒满了纸牌再说。只有在那时候我才会去收拾,一次捡完,你明白吗。反正它们总不会飞下山去吧,对不对?”
接下来一阵子,我继续看着她。这时母亲唱起歌来。她兀自轻声吟唱,几乎没张口,手则继续取牌排放在桌面。她的歌声微弱——我听不出她在唱什么——不过旋律悠然自在。我边看边听,心头浮起一段往事:有个多风的夏天,在我家花园里,母亲荡着秋千,高声欢笑歌唱,我则在她面前直跳脚要她停下来。
我伸手轻轻碰她的手。她立刻把手缩回,并且愤怒地瞪着我。
“请你手脚放规矩点,先生!”她说,声音微弱却带着惊吓,“规规矩矩放好!”
“对不起。”我退了两步让她安心。她继续玩牌,等她再度抬头瞄瞄我,她又露出笑容,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
“妈,”我缓缓说,“是我。我已经从英国来了。真的很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我知道我让你好失望。好失望。我尽了全力,不过,你知道,这实在不是我能力所及。我明白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我一定是哭了起来,因为母亲抬头盯着我看。然后她说:
“你牙齿疼吗,小伙子?牙齿疼,最好告诉艾格尼丝修女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