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还好。不过,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是我呀,克里斯托弗。”
她点点头,然后说:“再拖也没有用,小伙子。艾格尼丝修女会帮你填表格。”
此时我心头灵光一现。“妈,”我说,“我是小海雀。小海雀啊。”
“小海雀。”她忽然凝住不动,“小海雀。”
母亲过了好久都一语不发,不过她脸上的表情已完全改变。她又抬起头来,但是眼睛却凝视我身后某处,温柔的微笑在她脸上扩散开来。
“小海雀,”她平静地喃喃着,有一会儿似乎沉醉在幸福之中。接着她摇摇头说:“那个男孩。他真教我操心。”
“请听我说,”我说,“请听我说。假定你这个儿子,你的小海雀。假设你发现他已经竭尽所能,用尽一切方法来找你,可是最后还是没找到你。如果你知道这点,你会觉得……会觉得你能原谅他吗?”
母亲凝视的目光依旧越过我的肩膀,不过脸上出现了迷惑的表情。
“原谅小海雀?你是说原谅小海雀?他又没犯错!”接着她又幸福地粲然而笑,“那个男孩。他们说他过得不错哦。可是,这个我倒没那么有把握。唉,他老是教我操心。你不会懂的啦。”
“你也许会觉得我好笑,”我说,上个月我又再度与詹妮弗谈起那趟旅程,“不过,要等到她说了这句话,我才开始明白一件事。我的意思是,我才明白她从来不曾停止爱我,不管经历了多少苦难。她所要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让我过好日子。而其余一切,包括我设法找她、想要拯救世界等等,有没有成功都没有什么差别。她对我的感情,永远存在,不需仰赖任何事物。我想这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可是却花了我大半辈子才明白。”
“你真的认为,”詹妮弗问我,“她完完全全不知道你是谁吗?”
“我确定她不知道。她说的都是真心话,而且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说没有犯错,何来原谅,而且她真的搞不懂,我说的究竟是什么事。你要是在我第一次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你就不会有任何疑问了。她不曾停止爱我,一刻也不曾。”
“克里斯托弗叔叔,你觉得,你没告诉修女们你是谁,是为了什么?”
“我不确定。这看起来似乎很奇怪,我知道,反正到最终,我就是没表明身份。再说,也没有理由把她从那里带走。她似乎还算满足。倒说不上是快乐。不过仿佛痛苦已经过去。回英国的家也未必会过得更好。我想,倒是她过世以后,才会有这个问题。她走了以后,我考虑过让她安葬在英国。可是话说回来,我又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这么做。她一辈子都住在东方。我认为她宁可留在那里。”
那是个冷冽的十月早晨,詹妮弗与我正穿过格洛斯特郡的一条蜿蜒小巷。前晚我住在离她寄宿处不远的旅社,早餐过后不久来找她。我看到她这一阵子的住处实在简陋,也许我忘了把心疼的样子藏好,难怪她不顾寒冷,立刻坚持带我去附近教堂的墓园,去俯瞰温德拉什山谷。走近巷底,我看见巷底是座农庄的大门;不过还没到那里,她就带我离开小巷,钻过围篱的一处缺口。
“克里斯托弗叔叔,来看看这个。”
我们穿过浓密的荨麻丛,来到一处栏杆边上。这时候,我才看到一直延伸到谷底的原野。
“这里风景真美。”我说。
“从墓园那里可以看得更远。你从来没想过要搬到这里来住吗?伦敦现在比以前拥挤多了。”
“的确不再是从前那样,你说得没错。”
我们在那里站了一会,肩并肩,凝视底下的风景。
“对不起,”我对她说,“最近不常来看你。我猜已经好几个月了。不知道我在忙什么。”
“欸,不要为我操心。”
“可是我会操心啊。我当然操心。”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她说,“去年的那一切。我绝不会再做那种傻事了。我已经答应过你了啊。那一阵子,情况碰巧糟透了,不过如此而已。再说,我也没有真心要那么干。我特意留了扇窗子不关。”
“可是你还年轻,詹妮弗。还有大好将来等着你。就算你只是想到那个念头,都够让我难过了。”
“我还年轻?三十一岁,没有子女,没有结婚。我想我的确还很年轻呢。可是也要有动力才行,你知道吗,这样才能再从头来过。现在我身心俱疲,有时候我就想干脆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过一辈子算了。我可以找个店员的工作,一个礼拜去看一次电影,也不去碍着谁。这样的人生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你不会安于那样的生活。那听起来不像我认识的詹妮弗。”
她笑了一笑。“可是你根本不明白我的苦衷。像我这个年龄的女人,在这种地方寻找爱情。每次一出房门,房东太太跟其他房客就开始交头接耳。我到底该怎么办嘛?登广告吗?这样更让他们有得说了,倒不是我在不在乎的问题。”
“可是你非常迷人啊,詹妮弗。我是说,人们只要看着你,就可以看到你的心里,看到你的善良、你的温柔。我敢说缘分还在某处等着你。”
“你认为别人看得到我的心里?克里斯托弗叔叔,那只是因为你眼中看到的,还是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呀。”
我转向她,仔细瞧瞧。“哦,还在呢,”我说,“我看得到。那个小女孩还在你身上某处,等人发现。世界带给你的改变并不如你以为的那么多,好孩子。世界只会让你一时震惊罢了。除此之外,这个世界上正人君子也不少,我会帮你看着。只要你别一味躲着他们就好了。”
“好吧,克里斯托弗叔叔。下次我尽力而为。如果还有下次。”
有一会儿,我们望着底下,欣赏风景,有阵轻风拂过我们的脸庞。过了半晌我才说:
“我应该多关心你一点才是,詹妮弗。是我的疏忽。”
“可是你也无能为力啊。谁教我一时想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