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问垂头,无问不语,无问无问。
即便他有万千话语能够辩驳,可在这种时候,他更懂得闭嘴。
只有他自己知道,能跟在百无先生的身边是有多么的来之不易,他不想让这些年的努力付之东流。
他清楚自己的身份,在这里,主子说话,永远没有下人回话的份。
百无先生轻轻嘬了一口烟袋子,又猛咳了几下,烟灰和唾沫星子随着风喷到了黄金屋的锦袍上。
黄金屋还是恭敬地站在那里,面带微笑,没有躲闪,也没有擦拭,任凭这烟沫子污浊了崭新的衣衫。
恼人的话是他说的,敬人的礼也是他做的。
他这样,无非是想告诉所有人,他想给的面子,别人不想要也得收着,他想甩的脸子,别人不想接也得受着。
百无先生继续若无其事地大口抽着烟袋子,细细吐了几口烟圈,“婊子无情,赌徒无信,商贾无义,同样是下九流的玩意儿,谁又能嫌谁脏呢?”
“百无先生此言差矣。
黄某开的这千金赌坊,虽说是一掷千金,却也同样一诺千金,是最讲道理不过的地方,怎敢当得起这无信二字。
至于先生,有间当铺的字号在这江陵少说也有三百年之久,若无道义可言,江湖上的朋友又怎么单单对您老毕恭毕敬。
同样是规矩本分的生意人,岂能和那些来路不明的小杂种相提并论?”
百无先生微微皱起了眉,沉声叹道,“自古英雄不问出处,人又不是狗,也不是马,非得要名种的才好。”
“不。”
黄金屋轻轻整了整头上的冠带,扬起了下巴,他看着无问时,就像是天上的鲲鹏睥睨着地上的蝼蚁。
“人也有命,各安天命。
有人天生为王,有人落草为寇,有人衣食无忧,有人世代为奴,这就是命。
您生来就是主子,他生来就是奴才,人从一出生,就注定要分三六九等的。
有些人,不知只是燕雀振翅,还自以为能借风之力,扶摇直上九重天。”
“千里之堤尚能溃于蚁穴,又怎知潜龙在渊终不能飞龙在天?”
“牲畜始终是牲畜,就算是千里良驹,虽遇伯乐,却仍旧不过是主人座下之物罢了。世人只见马载人,何时可见人驮马?”
百无先生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此处既为一言堂,不是他的典当行,那就客随主便,不作争辩。
无问已退得远远的,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在这位主人眼里有多么的低贱,所以很自觉地站到了最卑微的角落里。
他也不争辩。
先生给他取名无问,那便从此无言,无问。
忍得一时之辱,才可窥天下之主。
黄金屋轻轻敲打着手中的折扇,百无先生慢慢地嘬着口中的烟袋。
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的彼此。
风从旁的地方吹过来,都像是刻意绕开了他们两个,吹往别处去了。
院中的人全都已驻停了脚步,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观望。
观望,他们最擅长的,且此时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观望,望风而行。
因为他们知道,此前的黄金屋,谦恭有礼,出言从来不会如此咄咄逼人,此前的百无先生,德高望重,从来也没人敢对他说过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