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温柔似水般顺阶而下,见阶底清辉洒落之处,有一眯眼嘻笑的髫童,正头戴禅纹金山述饰的通天冠,身着深衣绛纱的小袍,腰佩二尺斩蛇剑及一黄赤缥绀的绶带,正甜甜地摇手奔来,边跑边“母后母后”地奶叫……这便是娇儿了。
甄寻见娇儿年幼上不得阶面,便上前四手相扣,一层层跃越那文石之陛,涉赤墀之凃,一层层,扶摇直上……一路上那欢声笑语,便似窗格上那一串串清脆的风铃般响彻不停。俟大汗淋漓地上得丹墀,便一头扎进昭仪怀里,且一个劲儿地摇指甄寻气喘吁吁地奶叫:“母后母后,这个官儿,孩儿好生面熟。”董姬便蔼蔼嗔笑道:“此为大司马,乃是呵护我娘儿俩的司南佩呀!”娇儿便折身仰视着甄寻,随口嘟噜道:“看你与朕亲近的份儿,便认尔做亚父吧!”
董昭仪忙将这父子二人相拥入怀,且看夜空中那溶溶月华,穆穆流云,柳暗花遮,眼饧耳热……一切一切,直叫人生死相许,白首同心……
傅皇后听闻敬武之言,一时吓得是魂飞魄散,忙遮起袖衿嘤嘤恸哭起来。公主一看也慌了手脚,忙拽裙上前安抚道:“这正商议着对策呢,便又欧欧哭上了,还真不叫大姑省心。你等权切静下心来,想想还有什么把柄与否,譬如一些人证物证啥的,有了便绞尽脑汁去灭迹,万万不可于这节骨眼儿上再落人口实。”
傅皇后听闻公主言之有理,便沾拭泪痕不再哭泣。又细思平生无有劣迹,只是见椒风生子着了魔道,方有了这等生死之虞。花信之期又无有心计,也只有巴巴地红着眼泡寄望北宫,指望她如往昔一般逢凶化吉。
孝成皇后赵飞燕懒见此状,便托腮拧眉细思道:“已愈仨月,又过了夏伏,想必婴儿尸骨早已无存。当夜长御将婴儿交于籍武,听报已埋于椒风园中,月黑风高,至于明细埋于何处,也只有籍武可知了。”
敬武一听疾俯身哑问:“籍武可是那掖庭狱丞?”赵飞燕不由得惊诧莫名,且反问道:“姑姑又是从何得知?”“还从何得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籍武怕是北宫的人吧?”
见赵氏不语,敬武自当不屑一顾,且慢条斯理数落道:“瞧瞧这些年都做了甚么?成皇帝元延元年,你昭阳命籍武毒杀子母曹宫于暴室,元延二年,又命籍武于狱墙之下,埋掉了许美人亲出的皇子。即便说是合德所为,与你无碍,这椒风一事又涉籍武,莫忘了,你妹妹合德已死数年了。”
一席话说得孝成皇后两泪汪汪,起身扶榻哭诉道:“百口莫辩,姑姑一人便把我证死了。须知那曹宫曹伟能,乃是我亲手擢拔的宫廷教习,平素溺爱尤有不及;尚有王美人与我一向交好。许皇后姊姊许谒得知美人有孕,担心危及皇后尊位,便用巫蛊诅咒于她。息妇得知后,便于东宫告知母后,母后便命有司严刑拷打,方致那毒妇许谒被诛,皇后遭黜。然经姑姑金玉之口,便是这般落井下石!”
敬武闻听此话也哑囗无言。俟对峙少许,便又鼓揣出一句话来,“即便如此,那籍武手中可沾满了我皇族之血,不加惩处反为己用,又作何解?”飞燕一听尤生气恼,便也反唇相讥道:“莫忘了,姑姑可是参与其中的,若非说椒风怀的野种,安有这等无妄之灾?如今又欲置身事外,哪有这般轻巧哟!”傅皇后也急忙附和道:“就是嘛,咱可是一条藤上的瓜呢,这撕来扯去的,多外气哇!”
敬武听了不禁大骇,面上骤然沁出了一粒粒曜曜汗珠儿来。赶忙摇手起身道:“临死拉个垫背的,也休把本宫扯进去。宫闱之事,皆为名利,害我子侄,以绝承祧,我又能得什么好处?”赵飞燕一听嗤鼻一笑,又瞧着敬武哀哀叹道:“人生似鸟同林宿,大难来时各自飞。苟如此,看来这籍武是非杀不可了?”
“不知所云。”敬武公主便装模作样地扣扣两耳,也哀声叹道:“你瞧瞧这岁数一大,便耳聋昏聩了。”赵皇后见她如此做作,也不再搭理,便转过身来对傅皇后道:“本可将籍武诱杀暴室,只可惜为母禁足月余。皇后御下可通西宫,着人操办最为适宜!”傅皇后一听疾双手摇摆,“母后不是常常说起,臣妾是三脚跺不出屁来?说得也是,前日有两宫婢搀我,尚不敢看井里的死蛤蟆呢……”
忽听得背后“哈哈”大笑,几人看时,甄寻正笑得人仰马翻。敬武便连忙申饬于他,不料甄寻袖拭笑泪,又一手执剑铮铮道:“一狱丞耳,我杀便是!”敬武一听迅掩其口,且折身笑对赵后道:“这小冤家呀,是信口雌黄,让二位后主见笑了!”
赵飞燕疾亟起身挖苦道:“姑姑何以至此呀,适才说什么耳聋昏聩,这吹灯功夫便又好了?”说罢上前亲手抚摸甄寻衣衿,且哂然一笑,媚眼轻抛道:“公子若真具勇武之气,本宫便教你如何诱杀。一俟事成之后——”敬武赶忙居中拦道:“天色不早,怕要回銮了。”
傅皇后便也起身调侃:“男女授受不亲——”赵后遂接茬揶揄:“焉知为老不尊?”敬武迅即回骂道:“为幼不敬,奈何奈何。改日为二宫挑几萧郎,一俟春风得意,就无诸多怨气了……”笑骂间匆匆出了殿门。
北、桂二宫见公主溜走,心气骤然一落千丈,若秋后的蚂蚱怊怅若失之即,不料甄寻又于殿门探出头来,且吊着哑嗓吆喝道:“皇后娘娘但放宽心,不消三日,本公子定提籍武人头,来三宝殿上讨酒喝!”赵飞燕赶忙应许道:“一言为定。若无食言,任君刁蛮!”
敬武公主与甄寻坐上通幰七香车于北宫出来,便出口抱怨甄寻道:“北、桂二宫躲尤不及,你倒屁颠屁颠往上贴,一俟东窗事发,我公主府岂能脱得了干系?”甄寻面目变得严整,且一字一顿冷峻道:“公主真以为我会帮她?”“哎——你这冤家!”敬武连忙扳正了甄寻脸面,又双手轻轻摸索道:“到底有何未尽之言,快快道来,本宫也好与你做主。”甄寻桀然一笑道:“不说也罢,这个主你做不得。血海深仇,终有报雠之日了……”
敬武闻听此言便忿忿离手,后又哀哀戚戚哭诉道:“我捧你举至心尖,你报我弃如敝履。夫复何求,愿得一人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今你满腹狐疑,也敢包藏祸心了。”
甄寻见公主兀自认真,便与她附耳哑声劝道:“不知不罪,着实是为了公主好,情非得已哇!”敬武便曳巾拭泪道:“我举你阿翁做了上卿,叫情非得已;又举你做汤沐邑之私府长,叫情非得已;前日又于东朝跟前举你叔翁——那斄令甄邯,也情非得已么?”甄寻便不吱声了。
敬武又道:“怪不得,每每与你云朝雨暮,便是大钟里吊槌子——四面儿不靠墙儿,缘是你心有所属哇!”甄寻便汗颜无地道:“又说那话……”
元寿二年八月下旬,离新帝归京亟有四五日的车程,亦是东、西二朝各路臣子脚不沾地、疲于奔命之时,这倒忙坏了大司马王莽。
自从大司空彭宣乞骸去国,东宫便策命王莽并兼了彭宣遗留的主事。孔光年老体衰跟不上趟子,也曾上表乞骸无果,这边见王莽不可开交亦无缘休沐,便不好意思再度提及。朝廷又伐罪开解了一波恶吏,更显得各司多有不济。新帝入京迫在眉睫,又加之北、桂二宫并未离京,使中山卫家多有微词……
这诸多事务万千头绪,虽正值春秋鼎盛之期,亦觉得精力大为不济了。幸有孔光与诸卿当轴秉政,废寝忘食,王莽方才抽出身来,在金銮偏殿栽了个嘴儿。左将军甄丰携子甄寻于殿外求见之时,适逢他午睡方起,正伏案疾书待交班姬的征询函文。只因今早应了东朝期许,欲于新帝登阼前着班姬归京,好将箕儿收作养子,以填补幼帝无母之饥。
今日这值守的内侍不识得甄寻,好在有左将军甄丰前引,便入内向王莽作了报请。王莽也听闻甄寻曾在椒风与公主府莅职,想必当涉宫闱之事,一时间倦意都没了,精神之余,便搁笔扬袖吩咐入内。
甄丰二人遂进了偏殿,向上官王莽揖礼问安。待挂剑脱履跽坐下来,甄丰又揖礼禀报道:“臣下今日携子上殿,乃是为椒风疑案而来。此事因涉及天家秘事,惧怕有辱了皇家颜面,特来朝堂私报明公。”王莽听罢,便颔首抚髭道:“董昭仪生下猶猴本就狐疑,又加之侍医七人皆同丧命,宫闱之争,便昭然若揭了。”之后又手请甄寻道:“你细细禀来!”
甄寻听闻大司马之言疾伏拜地上。王莽见他满脸珠汗,就命内侍沏茶奉上,又倾前笑问道:“你紧张甚么,起来回话。”甄寻赶忙直起腰身,又兢兢向王莽深揖一礼,方叙言道:“不知明公可知与否,近日有童谣传遍京师。唱什么——燕燕,尾涎涎,张公子,时相见。木门仓琅根,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