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点点头,有点失落。
他都这么自曝其短,她也不好意思跟他抠那仨瓜俩枣,抢他的最后一两银子。
只好默默收拾东西。
苏敏官端茶杯,挡住半个脸,抬眼打量这心眼实诚的姑娘。
她也跟各行各业不少商家打过交道了。他不禁想,她是对所有人都这么厚道呢,还是仅仅看在两人交情,对他网开一面?
他胸中那扇奸商的小旗逐渐偃旗息鼓,觉得做人还是该正直。
“林姑娘,”他叫住她,声音严肃,“人家跟你诉个苦,你就甘心替他吃亏?”
林玉婵惊讶地看着他。这人怎么自己拆自己台呢?
跟别的生意伙伴她当然不会这么仁慈了。譬如毛掌柜每次招待她,桌上都常备头疼药茶。
她笑道:“那你教我,怎么才不吃亏?”
“运费保持原价,直到旧合约结束。”苏敏官面无表情,在她的草稿上涂抹修改,“若你我下一年继续合作,到时我给你双倍折扣。”
她惊讶地笑了,确实没想到,还能这么玩。
“可以!明年当然还可以继续……”
她突然打住,笑容一僵。
1862年马上过去。旧合约今年夏天生效,为期一年。下一部合约,将延续到1864年夏季。
那时,太平天国走到末路,庞大的领土被清廷五马分尸,天京陷落,整个江南一片焦土。
而且,巨人的陨落并非一夜之间的事。在这之前,战火将燃遍长江沿岸,让商旅更加寸步难行。
容闳的太平天国护照无法再保他平安。他不可能再有机会,去内地战区收茶赚差价。
也就享受不到这个“双倍折扣”。
苏敏官柔声问:“有问题吗?”
林玉婵:“让我想想。”
她目光虚虚地点在合约草稿上。苏敏官的清隽字迹覆盖在她那半路出家的学童毛笔字上,俨然公开处刑。
她想,就算她警告所有人,把太平天国倒塌的时间公之于众,精确到日,有人会信吗?
毕竟她不是大清朝唯一一个神棍。街上说书的、报馆办报的、还有街头遛鸟下棋的爷叔,每天都在热心预测时事。大概每天也都有奏章飞递上京,掐指算命:“臣夜观星象,长毛叛匪气数已尽,将在今年七月八月九月覆灭……”
她这点预见算什么呢?
人人都知道造反有风险,太平天国不可能万寿无疆。
容闳在决定逆流收茶的时候,也清楚这个生意不可能长久。
风险已折算在价格里了。不必再多此一举,徒然担忧。
她想通,摇摇头:“没有问题。不过我要求,这个折扣不仅适用于战区收茶。如果到时容先生,或者我,改做别的路线和货物,也要享受同样折扣。”
苏敏官微笑:“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