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稿改好,合约带回。这只是个口头约定,只要双方互信,可以明年再签。
苏敏官命人收拾茶具,亲自送林玉婵出去。
“阿妹,”等她临出门,他低声笑道,“等广东号拆光,蒸汽机装好,我请你坐船。”
林玉婵嫣然一笑,快步上街,回头挥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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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官回到店铺里,玩着手里那支笔,微微垂着眼,眉梢眼角还余着明显的笑意。
直到他觉周围气氛不对。擦黑板的、写时刻表的、整理桌台的伙计全都斜眼看他。
好像他身上开花了似的。
石鹏从柜台底下探身,朝他老父亲似的微笑。
苏敏官沉下脸,从容道:“买广东号的事,不是多数人都举手同意了么?不会把咱们弄破产的。会务经费也不会停。你们现在有意见也晚了。”
也许是这句训话的语调太和气,众人不但没受教,反而笑的更开心,一副欠扣工钱的惫懒样。
石鹏朝他憨厚地笑笑,悄悄指指店铺后面的那道窄楼梯,那意思是,可以再多呆会儿呀。
苏敏官微微蹙眉,顺着伙计们那指示性的眼神看过去。
小茶室窗帘破损,半挂在架子上。从窗格里清晰地看到——
苏敏官瞳孔一缩,突然全身一燥,握紧手中的笔。
那个小破陶瓷笔架还在桌上!她忘记带走了!
——哦,“重要物事”,必须保存在他卧室的、丢了不管赔、你赶紧去拿……
被他用后即弃,背后意图昭然若揭。
苏敏官止不住双手微颤。身边人众的嬉笑声凝固,化为一柄锋利的剑,刺入他心底的一片晦暗角落。
伙计们见老板面色突变,眼看要炸,连忙低下头,各干各活,找借口都到后头去。
石鹏仗着资历老,年纪大,又记得一些往事,小心地凑近,选了几句自以为得体的措辞,说:“老板,柜子里还有三道媒人帖,没回呢。”
苏敏官嘴唇几乎不动,问:“怎么不回?”
“借口都用光了,你又不让得罪人,我们怎么办?”石鹏豁出去,一口气道,“您要是真体谅兄弟们,这里现成有个可以当老板娘的,往咱们铺子里镇个宅,以后不就没这种人情债了吗?您放心,我会告诫下头兄弟,以后一定把她当娘娘供着。这里是上海,不是咱们老家乡下,大家都忙着赚钱,礼数欠点,没有七姑八姨多嘴议论的。”
苏敏官哑然失笑,耳廓一道浅浅的红晕。
随后那笑容变成刻意的冷笑。他用力咬嘴唇,像仇人似的攥紧手里那支笔,捻得笔尖变形。笔芯里几根粗硬狼毫扎进指甲缝,他眉心一抖。
“以后这事再也莫提。”他话音低沉和缓,却有一种不容辩驳的权威感,一字一字说,“什么老板娘……上海义兴船运,永远不会有老板娘。”
啪的一声,他将笔丢下地,面色如冰,抄起斗篷旋上身,大步出门。
“我去银行谈贷款。如有人找,让他约三天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