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玉柴思量了下苏艳邦的建言,道:“依你之言,放行?”
“放行。但也不能让蛮夷这么便宜走了,可以适当流点血,做足样子。这事交给风纪营去办即可,他们下手有分寸。”苏艳邦话锋一转,道:“王爷,王府散落的兵权可要收一收了,不可放纵。”
岑玉柴沉默了片刻,道:“我若把文海的兵权也收了,那孩子恐怕真就慌了吧。”
苏艳邦描动着白鸽的鸽羽,劝言道:“王爷,当下情非得已,大世子的锐气太盛,波折点,对世子有利无害。”
岑玉柴望着窗外如伞盖的桂花树冠,缓缓的点了头,西北王的目光最后落在新书的两个凝练大字上。
时运。
时也,运也,皆命也。
第三七章秋水筑(四)
西北的太阳照常升起,只是大约晚中原帝都一个时辰。
渡过寂静的黑暗,这一线鱼肚白跃动挣扎,骤然带来无法逼视的璀璨颜色。日光初照边塞城池,雄伟宏大之外是挥之不去的沧桑古意。人儿宛似晴朗日光下的水雾尘埃,点滴丝缕出现在小巷长街,不经意间又在增强的光线下刹那蒸发,不知所踪。每一个人的脚步都是匆匆,不会总是留驻于一个地点,即使安居在恢弘便利的城邦,人群也被各种琐事繁绪驱赶,一天到晚的奔波不停,时间并不能促成他们卑微的愿望,忙碌无有止境,但这就是生活,得到的永远抵不过失去的,而失去的事物落在时间的长河之中,转眼就迅速沉没,泛不起一朵浪花。
没有什么敌得过无处不在的光阴。
人们好比颗颗沙粒,平朔城则是盛装他们的巨大沙漏,沙粒不断的翻滚,不断的流逝,他们存在的价值或许只在于忠实的记录时间的刻度。
走乌巷某家院落的门前立着一个少年。
旭日描镀的晨曦光影里,少年譬如朝露降人间。他不够高大,亦不够魁梧,甚至有点单薄,但少年负手而立的身姿却无比挺拔,矫矫不群,年轻的面容纯净真挚,令人一眼看去便难忘怀。这个时刻,大罗教的初钟刚刚敲响,钟声鼓荡过处,平朔城早出的人们大多屏息而立,闭目祈福。少年的嘴角也透着微笑,依样画葫芦的双手合十,阖了眼眸。
对面院门“吱呀”开启,简单院落里也走出了一个青年。青年乍见少年,特别是睹见少年的动作,正气凛然的眉宇顿时扭结,本来脱口而出的敬语被收回,改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有什么奇怪的吗?总叫别人等,我也想尝一尝等候的滋味而已。今天啊,天气不错,就不乘车驾了,玉桥,咱俩走走过去吧。不必那么准时,我好久没在街市里逛了,你陪我转转,顺便让大罗教多等一会儿。”少年保持双手合十的姿势,悠然道:“太乙真仙降凡尘,听,这仙音渺渺,多么气派,你也拜拜,若灵验也好啊。”
“启禀无忧门主,在下对烧香祈祷毫无兴趣。而且门主,您不会是在用讽刺的语气来掩藏嫉妒吧。”事务繁忙,回玉桥大多数的时间都消磨在无双门,偶尔才回到这处私产休息。房子是陈旧的老宅,院落狭小,靠近无双门的地理位置或许是它的唯一优势。回玉桥平静的应答,关好院门,他转过身,却看见李无忧未收回的目光仍有意无意的向院子里瞟,回玉桥些微不悦的道:“无忧门主?”
“别紧张,我就是看看有没有女人。”
回玉桥脱口道:“什么?”
“听说你十分喜欢异域血统的女人,而且你最近回家的频繁程度似乎证明又有女人了。玉桥,这倒是个大事,能叫你看上的女人不多,担心你终身大事的我,有点好奇心很正常啊。”李无忧惋惜道:“估计还是个异域美人吧,哎,那些异域女子看起来外表火辣,但真正弄上手,你就知道质感是多么的粗糙,风情是多么的欠缺,两个字形容,扫兴,玉桥,你要明白,还是我们中原的……”
“走吧,门主。”回玉桥躬身一礼,打断了李无忧在道音涤心的清晨里即将展开的长篇大论。
巷子里还有两个诚心祷告的员外,李无忧依依不舍的放弃了与他们一致的动作,摇摇头,万分惋惜的迈开脚步,回玉桥随之跟上。
两人的脚步一个随意随性,悠然放松,闲庭信步,逍遥自在;一个则步步精密的如同经过计算一般,与前者始终保持着一个肩距的恒定距离。两人的步伐显示出无比默契的节奏,然而这只是普通百姓看去的感觉。若叫武林高手窥见两人搭配的步伐,心底涌起的就是骇然了,因为那是一种近乎完美的韵律,谁想干扰这种流畅的韵律,攻击两者中的任何一人,瞬间便会遭到二者的合力反击,实力稍弱一点的,恐怕连出手的机会都把握不到。
“昨天,北漠人险些在西城门暴动,据说风纪营打伤了好几个蛮夷,甚至杀死了一个奴隶。”李无忧边走边道。
回玉桥应道:“死伤的不光是北漠人,城门守卫受伤在先,所以赶来的风纪营才会下狠手。因为堵在城门是千人商队,王府也有担心事态扩大影响双边关系的顾虑,风纪营强势扣押了伤人的闹事者,最终还是放行了要求出关的商队。”
李无忧冷哼一声,道:“风纪营下手太轻了,这里是凉州,不是北方的苦寒地,不给北漠人长点记性,他们就当你好欺负。打就打,战就战,难道怕他们不成。苗望北在燕州把他们杀得闻风丧胆,他们还不是徒呼奈何,毫无办法,跟北漠人说话,要握着拳头说,否则他们不会听你究竟讲了什么。”
“燕州是完全的军事管制,向来与北漠人针锋相对,从未通过边,亦未开过商,东北有的只是无止尽的血腥故事。杀戮这种事,无休无止,现在赢了固然好,可是若有一天燕州败了呢?燕州埋下的仇恨是不是我们也要一起承担?”回玉桥跟随李无忧的脚步不紧不慢,他的声音也是一样不急不缓,不卑不亢。
李无忧闻言,脸色不豫,他特地转眸瞥了回玉桥一眼,漠然的道:“败了?战败便按照战败的规则办,古来最烈无非屠城之后一把火。赢了宰人,输了被人宰,敢打仗就要接受这个规则。燕州是个绞肉场,凉州又少死多少人吗?当下占了优势,就要趁势追击,打得他们爬不起来。我们不是神,我们是凡人,凡人要保持谦恭,要实际一点,刻薄一点,凡人怎敢滥施那莫须有的仁慈。朱相嘛,治国可以,但是对外那一套,哼哼,软弱不堪,一点不靠谱,苗望北抵制他的和议,我完全支持,抵制的一点没错。敌人是用来消灭的,不是拿来做生意的,想做生意?打赢了全是生意。我们和北漠通商多年,玉桥,你觉得北漠人的货物给这座城市带来了什么?什么也没有,你看看,只不过造就了多少炫富的傻瓜啊。”
两人一会儿功夫,就出了走乌巷。巷外连通平朔城有名的载瑞大街,这条街的两边都是茶楼酒阁,素来热闹,只是现在时辰尚早,凉州人并没有早起的习惯,再加上昨日北漠人闹事,街上要比往日冷清许多,行人寥寥。刚才李无忧最后言语所指,乃是向着一个穿着雪貂皮,大清早就在酒楼门口敲打喊着买酒的醉鬼。
“门主,以您的地位,委实不宜发表这种言论。您对朱相的不满是您个人的意见,但请不要冲着我说,也不要对着门下宣扬,这种抱怨通常是在家里对着墙说的。”回玉桥转而打量着酒鬼哆哆嗦嗦的背影,皱眉道:“他好像真的冷,醉到发癫了吧。”他仔细观察,这条大街可疑的人似乎并不止那披着名贵雪貂皮的酒鬼一人,街下楼上露面的稀少的八九个人,却至少有三人投来打量的目光。
其中表现最明显的则是一个迎面而来,赤裸上身的推车汉子。汉子体格精壮,小车满载,车上堆着几个鼓囊囊的大面袋。另有一个抱着长剑的潦倒中年人,此人倚在前方墙角,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李无忧。还有一个站在茶楼二楼外栏的女子,她清丽脱俗,一袭青衣,静静俯瞰着长街,淡雅无言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
“呵呵,说姓朱的两句又如何,我又没要求他下台。坐在那个火山口的位置,怎就不让人评论了?你不想听,那你捂上耳朵啊,我权且把你当面墙,就算面壁思过了,哈哈哈哈。”李无忧放声大笑起来,然而他一直目视前方的目光却忽然偏移,盯上了那个推车而来的半裸汉子。
汉子与李、回二人相对而行,愈行愈近,已然推着小车进入了李、回两人身前三丈的距离。李无忧含着笑意的眼神就在这个时候落在了他的身上。汉子没有抬头,可是他的裸背瞬间密布细小汗珠,推动小车似乎变成了一项异常艰巨的工作,他的脚步也变得迟缓,沉重的呼吸声连街边人都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