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正月初四,才能赴陈吉最思念最想去的爷爷奶奶家。
当年赵意承与陈美从订婚开始,逢端午、中秋、春节三个节日,两人一起,挨家挨户到陈美的亲戚家认亲。“认亲”,就是去送礼,是青阳的老风俗,这个过程持续到两人结婚就可以结束。头回,用灰色大旅行包,赵意承肩上斜挎着包,里面塞满烟酒糖糕点,拽得脖子向另一侧歪得老长,中间还要补货一次,赵意承嫌麻烦。后来,干脆一次将货上全了,挑个担子,他又不会挑,担子横在肩上摇摆不定。每家的礼物都一样,两斤肉、一瓶高粱大曲、一条甜蜜牌的香烟、一条方片糕,另外任意两样糕点,一共六样。赵意承挑担子挑服气了,说,“能不能把这些东西折成钱,一家给一份钱,格造嘛?”陈美说,“那他们每家把招待你的饭菜烟酒,都折成钱给你,以后也不要留你吃饭喝酒了,格造?”赵意承没脾气了。
德鹏与陈吉不懂这些,陈吉妈因为他们还没有订婚也没告诉他们这些,先前去各家都只带着嘴没拿礼品。可是去爷爷家,陈吉觉得不能空着手,跟德鹏说,一会儿经过青阳县城的时候,先去给爷爷奶奶买些东西带上。她不懂什么烦文缛礼和周规折矩,做事只讲感情,发自内心想给爷爷奶奶些回报。
陈美带他们到县城蓉城镇南门街路边的店里,一进门,德鹏看到腿边的竹篓里盛着的零食,“江米条。”
陈美和陈吉都不爱吃甜食,异口同声,“空心大老个啊?甜的,有什么好吃的?别买了。”
“你们叫它什么?”德鹏说。
“空心大老个。”陈吉一个字一个字解释给他听,“你们叫江米条,我们叫‘空心大老个’,济南的江米条比较瘦长而硬实,我们这里的‘空心大老个’吃起来很松脆,胖乎乎的,中空稀疏,孔多而大,这名字是不是非常形象而孩子气?”
德鹏说,“哟,我太喜欢吃这个了,小时候我妈一年只做一点点,留着给客,我都吃不到。我就想,等我长大当了皇帝,天天吃。”
陈美一听就笑了,“哈哈哈哈,那先买两斤,马上就让你当皇帝。”转头向里说,“老板娘,称点。”
汪奶奶早早没有了牙,还是最喜欢吃桔子。汪爷爷牙口仍然好,一直能吃炒蚕豆,但今天店里有没炒蚕豆,就买了一大兜桔子和一包金丝猴奶糖。还有一条红纸包的方片糕,一瓶明光大曲,一包奶粉,一袋蛋糕,一共六样提在大红的塑料兜里。
德鹏看见旁边的小店卖笔墨纸砚,进去买了些宣纸和徽墨,准备回济南时带着。
原来老屋三间正屋的位置,大山子给免费重建的三间新房,在东面加了间厨房,汪小叔与汪小婶住新房,已分了家单过。自汪叔叔这一辈,他们结婚每人一套房子,与村里后来新建的其他新房一样,极简的红砖抹白墙和红瓦硬山顶,只具备遮风挡雨的实用功能,缺失了传统老房子的艺术造型美感。
老屋原来在西边的厨房和一个卧室,没有拆除,保留原样,汪爷爷汪奶奶住这间。汪爷爷不再给人家做糖和豆腐,南边的大锅台拆除了。
汪奶奶依然白皙清秀,穿着老式的大襟衣服,她嫌新式的衣服从中间开扣子,夏天穿穿还行,冬天穿着,胸口嗖嗖地进风。棉袄外罩着新的蓝哔叽的大襟褂子,每一粒扣子都系得紧紧的,棉裤外面是大腰裤子,脚上汪大姑给做的四块瓦的棉鞋。汪奶奶平时也习惯系着做饭时用的小围腰,两手提着圆圆的瓦火球,藏在围腰的下面,在腹前营造一个炭火烘烤的温暖小世界,像袋鼠的袋子,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汪爷爷五官还是很立体,灰蓝的一套中山装罩着棉袄和棉裤,黑色“马虎”帽子。身体萎缩了些,没有以前那么高大,靠着靠椅,脚伸进火箱里烘火。汪小叔的儿子汪兴中跟汪爷爷坐在火箱里。
德鹏一进门,一口一个奶奶,一口一个爷爷,“爷爷,奶奶,给你们二老拜年了。”
汪爷爷汪奶奶看到孙女儿、孙女婿们,一条条皱纹绽开笑容,他们特别满意德鹏。看见买来的东西,也很高兴,一辈子受穷受苦的人,一点物质馈赠就能让令他们高兴。汪奶奶说,“还要你们花钱买东西啊?”
“应该的嘛。”陈吉妈说,“小吉大学毕业头一年,买东西看你,应该的嘛。”
汪爷爷耳朵有点背,接着陈吉妈的话说,“当然了,她考大学,我早就晓得她应该考得上。”
“我不是讲考上大学是应该的,我是讲,孙女儿大学毕业拿工资买东西给你们,你们享她这一点福,还不是应该的呀。”陈吉妈说。
“哦哦。”汪爷爷点着头,厚道地笑着。
“他啊,聋子会圆谎。”汪奶奶说汪爷爷,又说,“他都吹死子,管哪个提到考大学,他就要讲,到处讲,‘我家小吉,从她小,我就知道她能考上大学。’那么会吹!”汪奶奶假装责备汪爷爷。
“吃糖吧。”桌上有冬米糖芝麻糖和花生糖,汪爷爷掩饰着自己的不好意思,招呼大家吃。
“街上买的,”陈美抄起一块送嘴里,一尝就试出味道来,“不如佬佬自己做的好吃。”
“那当然的,还有豆腐,买的,也没有你家佬佬做的好吃,差远了。”汪小叔说,“没有法子啊,你家佬佬老了,做不动了嘛。”
“这个糖是你家二爷买来的。”汪爷爷说。汪奶奶补充说,“头一回给我们送节,买了两斤糖,一瓶酒。”
“那不错,日子越来越好,儿女们越来越孝顺了嘛。”陈吉妈说。
话说着,汪二叔二婶和儿子汪犇进了门,一家三口都穿着全套的新衣新鞋,喜气洋洋的。一进屋,互相先拜年问好。
“二爷到上海打工几年了?”陈吉问。
“两年了,老板相信我,让我当了小组长,负责给别人计件和质检。”汪二叔言语与眉宇之间,尽是喜悦与满足。
“二爷忠厚能干,到哪里人家都欢喜。”陈吉妈说。
“汪犇上小学,我要照顾他,走不掉,等后年他上了初中,我也去上海打工。”汪二婶说。
“那好嘛,你们夫妻两个一起,家越建越好。”陈吉妈说。
“大嫂最会讲话,我就喜欢听大嫂讲话。”汪二婶搂住陈吉妈,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