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孟玉脑子里一片混乱,倒有些发蒙,“什么话?”
&esp;&esp;“就是你和太太说下的那桩事。”银莲已不像那晚似的惊骇连连,声音柔得很平静。说完这一句,她蹲下来,伏到孟玉一只膝上去,偏着脸,不敢看他似的,“我想了想,既然情愿为你上刀山下火海,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esp;&esp;她当然有些不敢看他,只怕她委屈下来的那点自尊心在他居高的眼里仍然不值价。但她下定了决心来的,自尊也不算什么,只要他真有需要,她也抛闪得下,“可我不大会应酬人,还得慢慢学,你得耐心等我学一学。”
&esp;&esp;孟玉盯着她鸦堆的髻发,倏地心紧了下。为她这点傻气,他几乎要笑出声来。然而却狠敛了眉头,将她抱坐到膝上来。
&esp;&esp;那张瘦了一圈的脸上挂着个哀愁的笑意,惨淡的眼睛里投映着他的轮廓,疲惫而不堪。
&esp;&esp;银莲猜想他是有些内疚的,便笑着宽慰,“我是自愿的,不是你逼我,也不是怕离了这里没饭吃。就是,就是……也说不清,又舍不得离了你,又舍不得叫你犯难。其实我既然嫁了你,终生都凭你处置。好些人得了个美妾,给人瞧上了朝他要,他抹不开脸面也要给呢。你又不是将我送了人,我总还能长久伴在你身边的。我当初告诉过你,这就是我要的,别的,再无所求。”
&esp;&esp;孟玉只管盯着她说下这一筐话,简直是为他开脱罪名。她越开脱,他心里越觉得黑压压地喘不上来气,不得不张着嘴吐了口气出来,“没见过你这样傻的人。”
&esp;&esp;银莲脸上堆了半日笑,忽地打眼眶里滚出滴泪来,点了点下颏,“那我也认了,反正离了你,我活也活不成了,还要清白做什么?”
&esp;&esp;说着,她一把横抹了泪,又笑起来,扭头朝门帘子那头望一眼,压下声去,“太太前头说,她也有她忙的事,我听这话的意思……我也不好问,难道你们夫妻,她也帮着应酬?我说这话你别生气,我只不过想说,太太这样聪慧,要是她懂这里头的事,我倒想着跟她学。”
&esp;&esp;问得孟玉低下眉眼,银莲歪着脸窥他,心里猛然涌上来一阵悲苦,“你们是夫妻,你也舍得?”
&esp;&esp;孟玉有满腔苦楚百转千回,辩也无从辩,解也无从解。是啊,他与梦迢分明一双神仙眷侣似的夫妻,多少人称颂艳羡,怎么走到这境地里来?
&esp;&esp;理一理,起头就是这难堪模样,没处更改。
&esp;&esp;他苦闷地笑了笑,抬手擦拭着银莲面上的泪珠,“我和她,从前是面上的夫妻,不大作数的。和你一时讲不清,等得空我再细说给你听。”
&esp;&esp;银莲不再追问,她和他尚且有这么多说不清呢,哪里还问得明他与梦迢的事。她把脸歪到他肩头去,贴着他颈上的脉搏,才敢信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也是个自私自利的男人。
&esp;&esp;但有什么办法,她仍旧爱他。
&esp;&esp;看着银莲性子软,想不到却是个躬体力行的干脆人,说要学着应酬,当下便勤练起琵琶。
&esp;&esp;入夜那琵琶声穿墙而过,像支利箭直朝梦迢屋里射来。一更天才过,又下起雨,梦迢坐在榻上,推开窗,叫一点冷风吹进来。
&esp;&esp;屋子里太闷,蜡烛昏黄,照得那些髹漆的鸡翅木家具格外陈旧,连味道也似乎也有些腐朽。她好像身处一个枯了许多年的老井里,别的人都爬出去了,只有她一个人还有些怀旧。
&esp;&esp;银莲的琵琶透过沥沥的雨穿过来,轻细得犹如她的嗓音,使梦迢从里头听出她对她的一点悲悯。真是可笑,她还用得着她来悲悯?
&esp;&esp;然而她的确是有这个资格的,毕竟孟玉在她面前,将他们的从前一笔勾倒。联想起他们的从前,果然是如孟玉说的,全是利来益往的关系。要在那些密集的相处里追寻一点感情,也只不过追到一点模糊不清的影。
&esp;&esp;梦迢想,她是不会为孟玉哭的,毕竟他们真是这样表面的关系。可还是有点眼泪不受控地落出来。她仰着脸,抬着手背抹了,向斜窗外淡隐隐的月亮笑了笑。
&esp;&esp;雨一连下了两日无休止,天见凉意,银莲跟着老太太学起应酬来,席面该说什么话,该怎样奉承,老太太教授得十分仔细,只盼着早晚能将银莲派上用场。
&esp;&esp;梅卿拿了银子与马太太,私底下打算得很好,时常出门去同马太太勾兑。被雨困在家,也同银莲说两句,老太太敲着烟袋子嫌她多嘴,“你都是我调理出来的呢,还要你在我面前多说?银莲倒比你那时候中用些,一点就通。”
&esp;&esp;梅卿斜歪歪地将背欹在多宝阁前,抱着胳膊打量银莲,“我娘难得真心夸人一句,你可要留神,仔细底下是个阗了蜜的陷阱,叫她老人家哄了你的钱去。”
&esp;&esp;说得老太太随手拿烟杆打了她一下,“有你这样编排你老娘的?我几时哄过你的钱?”
&esp;&esp;梅卿吊着眼笑,“您打小悉心教导我们,不就是为了钱?”
&esp;&esp;老太太横她一眼,确也有点心虚难辩驳,也就不说话了。银莲见状,斗胆在中间调和两句,倒显得一派谐宁起来。
&esp;&esp;只是这祥和里,不免荒诞凄凉。
&esp;&esp;给雨耽搁住,梦迢不得往清雨园里来。董墨恐她不便,不好使人去请,闲时倒写了封信叫人送到小蝉花巷去。彩衣接了,转而送到府里来。
&esp;&esp;那信规规整整地用个旧黄的信封装着,信封上有一块暗红的颜色,用来落款的,却无落款。梦迢捧在怀里,倒似将前两日的一点灰心重拾起来,感到胸腔里仍然有鲜活的跳动。
&esp;&esp;拆开来,里头折着一张白签,只写着四行句子:
&esp;&esp;明朝待明又未明,一番疏雨一月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