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上冒出一行标题:芝加哥恐袭。短句鹰隼般俯冲,落在主播耳畔,像风中旗帜般飘拂。新闻在触屏大电视上展示格兰特公园的地图,触屏大电视是当代新闻播音的标准配置:电视里的一个人借助另一台电视向你传递信息,他绕着电视走,用双手控制屏幕,以极高的精度放大和缩小画面。看上去确实很酷。
等待新消息传来的时候,主播们开始争辩这场意外能够增加还是减少他当选总统的可能性。能够增加,这是他们的结论。因为他的名字在激进的保守福音派追随者圈子外辨识度很低,不过这帮人非常喜欢他在担任怀俄明州州长期间的施政方针:完全禁止堕胎,学童和教师每天早晨必须先公开念诵《十诫》再宣誓效忠[1],将英语立为怀俄明州的官方和唯一合法的语言,禁止英语不流利的人拥有房产。他允许火器进入州内所有的野生动物保护区。他签发行政命令,要求州法律在各个方面取代联邦法律,在宪法学家看来,这么做实质上就是准许怀俄明州脱离合众国。他穿着牛仔靴。他喜欢在自己的牧场里举办新闻发布会。他随身携带真枪实弹,一把左轮手枪插在腰间的皮套里。
一个州长任期即将结束,他宣布不会寻求连任,而是会将视线投向国家大事。媒体自然认为他的言下之意是打算竞选总统。他磨练出了完美的牧师加牛仔式语言风格,秉持反精英的民粹主义态度,被当前经济衰退伤害得最深的白人保守主义蓝领工人就是他最主要的支持者。他将移民抢夺美国人的工作机会比作郊狼残杀牲畜,他说话时存心将“郊狼”拆成三个音节:郊—儿—狼。他在“华盛顿”里塞了个“儿”字音,于是变成了“华儿盛顿”。他说“好累”而不是“疲倦”。他说“黄皮”而不是“黄色”,说“河沟”而不是“溪流”。
支持者说怀俄明来的非精英普通人就是这么说话的。
反对者喜欢强调法院驳回了他在怀俄明州提出的几乎全部提案,因此他的立法记录实际上是个零蛋。然而这并没有影响支持者继续参加他五百美元一道菜的筹款宴会(顺便说一句,他管这个叫“搂钱大会”),听他一万美元一场的演讲,买他三十美元一本的精装大书《真正美国人之心》,补充他的“战争经费”(媒体热爱这个说法),为他“或许会参加的选战”贡献一份力量。
而现在这位州长遇到了袭击,尽管似乎没人知道他是被何人何物以何种方式袭击的,有没有在袭击中受伤。新闻主播讨论轴承滚珠以极高速度击中眼球会造成何种伤害。这个话题他们讨论了足足十分钟,用图表证明小质量物体以接近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飞行有可能击穿眼球的液膜。这个话题聊不下去了,他们休息插播广告。他们宣传本台即将上映的9·11十周年纪录片:《恐袭一日,战争十年》。他们继续等待。
终于有事情发生了,从近乎停滞的状态中拯救了新闻节目:主播重新现身,宣称一名旁观者用数码相机拍摄了事发经过,视频已经上传到了网络上。
接下来的一周内,这段视频会在电视上被播放几千次,在网络上被点击几百万次,播放数名列当月第三,仅次于青少年流行歌星莫莉·米勒的单曲《你必须表达》和学步婴儿大笑直到仰天倒下的家庭小录像。视频内容如下:
视频始于一片雪白和呼呼风声,大风直吹麦克风的那种风声,然后几根手指摆弄了一会儿,按住麦克风,制造出耳朵贴着贝壳听见的那种呜呜声,镜头调整光圈,适应明亮的白昼光线,雪白渐渐变成蓝天,没有对焦的模糊绿色应该是草地,然后响起响亮的说话声,是个男人的声音,而且离麦克风太近:“开了吗?我不知道有没有开。”
画面逐渐对焦,男人把摄像机对着自己的脚。他用恼羞成怒的语气说:“到底怎么开?怎么知道开没开?”一个女人的声音随即响起,冷静平和、音调优美,她说:“你看一眼机身背面就知道了。背面怎么说的?”她丈夫或男朋友或天晓得什么人,一个无法保持画面稳定的家伙说:“你就不能帮帮我?”但用的是盛气凌人的指责语气,想传达的意思是无论他和摄像机有什么问题,反正都是她的不对。顺便说一句,整段视频动不动就会插一段抖得令人眩晕的男鞋特写。白色高帮气垫运动鞋。特别白,看上去很新。他似乎站在野餐桌上。“背面怎么说的?”女人问。
“哪儿?什么背面?”
“背面的屏幕上。”
“我知道这个,”他说,“屏幕上的哪儿?”
“右下角,”女人依然心平气和,“上面怎么说?”
“只有一个R。”
“意思是它正在录像。开机了。”
“太傻了,”男人说,“为什么不能就显示一个开?”
画面来回切换,一会儿是他的鞋,一会儿是不远处的一群人。
“他来了!快看!就是他!他来了!”男人喊道。他把镜头对着前方,手总算没那么抖了,谢尔顿·派克进入视野,距离他不到三十米,周围是安保人员和宣传活动的职员。公园里聚集了少量的人群。前景的人群似乎忽然觉察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比方说来了一个名人。摄像的男人扯着嗓子高喊:“州长!州长!州长!州长!州长!州长!州长!”画面又开始抖动,应该是因为他在挥手或跳动或一边挥手一边跳动。
“怎么变焦?”他说。
“按‘变焦’按钮。”女人说。画面开始拉近,引起了更严重的对焦和曝光问题。说实话,这段录像之所以还能用在电视上,唯一的原因就是男人最后终于把摄像机交给了他的伴侣,嘴里说:“给,你就不能拿着吗?”他跑过去握州长的手。
后来,电视台剪掉了男人的所有废话,因此将在荧屏上重复千百次的视频就从这里开始,暂停,新闻节目给画面右侧坐在一张公园长椅上的女人加了个小红圈。“这位应该就是行凶者。”主播说。于是你望着那女人,她似乎只是在静静地读书。她身材瘦削,满头白发,年约六旬,没什么不寻常的,就像电影里的临时演员,仅仅在填充画面。她在背心外面套了件浅蓝色衬衫,黑色健身紧腿裤看上去弹性很好,适合做瑜伽。她的短发乱糟糟的,像一排长钉似的盖住额头。她身上有一种运动员的紧致感:瘦削,但肌肉结实。她注意到了周围正在发生什么。她看见州长走近,合起书,起身观望。她在画面边缘,似乎在考虑该做什么。她双手叉腰,咬着腮帮子。她好像在权衡自己的选择。这个姿势像是在问:该不该这么做?
然后,她开始走向州长,步伐轻快。她把书扔在了长椅上,走得大步流星,就像郊区居民在林荫路上绕圈,只不过她的手臂静止不动,垂在身体两侧,双手握成拳头。她来到离州长足够近的地方,近到扔东西可以打中他,这时发生了一件偶然的事情,人群忽然分开,因此从拍摄者到女人和州长的整个视线都毫无遮挡。女人站在砾石小径上,她低头看了一眼,屈膝从地上抓起一把小石子。她有了武器,大喊一声——声音非常清晰,风刚好就在此时停下,人群似乎也安静了下来,就仿佛所有人全知道这件事即将发生,都在尽其所能地将画面刻进脑海——她大喊:“你这头蠢猪!”然后扔出了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