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诺背上的药膏绷得紧紧的,不舒服。伤口不疼了,可一想到它,布鲁诺的身体便又虚弱起来,汗也比平常流得多了。天热了好几个星期,已是八月下旬,可有人说,这酷热还将持续到九月。
布鲁诺在酒店前台工作已有三十年。上个星期,他上早班,三点就能回家,奥丽维亚想让他陪着逛街。逛商店时,她提了一些他不知如何应答的问题。
晚饭前,布鲁诺洗了澡,他刚从浴室出来,奥丽维亚就已经在那儿说要给他换药膏。想到她特地从厨房跑到浴室门外等着他,他不禁有些不耐烦起来。“膏药肯定湿了。”她一边说,一边跟着他走进卧室。“没有,”他说,“没事儿。”
奥丽维亚解开他的衬衫钮扣,他太虚弱了,无力反抗,便跌坐在床上。她坐到他的身边,把衬衫拉到肩膀以上,让他转过身去。
“我撕啦。”话音未落,她就已经撕下了药膏。“不疼。”布鲁诺说。她说:“看上去不错。”“只缝了两针。”他说。她说他的伤口一直愈合得很快,他说伤口有绷紧的感觉。奥丽维亚似乎在很用心地贴膏药,然后说:“好了。”又用手捋过他的头发:“现在是奖赏你吃饭的时候了。”
七点了。他们总是七点用餐。“明天会凉快一些。”奥丽维亚一边说,一边盛满布鲁诺的盘子。他不饿,却早已放弃了想要告诉她的努力。
晚饭后,他走进花园待了很久,比平时时间还长。他进屋时,天已经黑了,起云了,奥丽维亚在客厅看晚间新闻。布鲁诺走进卧室,脱了衣服躺下。“雨下下来了吗?”奥丽维亚上床时问。布鲁诺没有做声。
他很高兴明天开始上夜班,下午三点到酒店,早晨想睡多久都可以。奥丽维亚午饭时叫醒了他,他一喝完饭后咖啡,便出了家门。他们住得离酒店不远。布鲁诺喜欢下班后骑自行车回家,夜晚市中心的街头咖啡馆到处是大声喧哗的年轻人,他到家时,奥丽维亚通常已经睡了,他只需要去卧室很快地同她道声晚安,匆匆地吻一下她,她会说,别太晚睡了。
冷空气的前锋晚上到达了城里,气温下降了十多度。雨下过之后,天阴沉着,秋意很快就要浓起来了。奥丽维亚午饭时问他什么时候能拿到诊断书,自从布鲁诺一个星期前去医生那儿切除胎痣后,她每天都要问一次。“明天。”他说。“肯定不会有事的。”奥丽维亚说。布鲁诺说:“当然不会,例行检查而已。”“确诊一下也好,”奥丽维亚说,“否则大家都提心吊胆的。”“是啊,瞎担心,我这不就让他们检查了嘛。”布鲁诺答道。“就是。”奥丽维亚说,“是他们打电话通知你,还是你打电话询问他们?”
布鲁诺把酒店的电话给了女助理医师,她答应星期三下午给他电话,那位主治医师甚至都不觉得有必要安慰他一下。恶性黑色素瘤的可能性确实很小,布鲁诺并不怎么担心,恰恰相反,也许是因为天气终于凉了下来,他那天心情大好,在跟同事换班时寻了个开心,还亲自摆弄了大厅里的鲜花,基督教商会晚上在那儿有一个联欢活动。然后,他走到露台,惬意地欣赏四周的景色。从露台望出去,能看到一小片湖水和远处的山林,同之前炎热的那几个星期相比,它们现在看上去更近了。塞尔吉奥打来电话,说自己病了,甚至这时,他也一点儿不气恼。这种情况下,通常会有一个大学生来顶班,可他也不在家,他的母亲说他很快就会回来。于是,布鲁诺打电话回家,说他今天要晚一些才能下班,具体几点,他也还不知道。“偏偏是今天。”奥丽维亚说。布鲁诺没有吭声。
基督教商会的客人一个个地回家了。玛塞拉把最后一位客人送出大厅后来到前台,她想同布鲁诺聊上几句。“基督教徒给的小费总是很少,”她说,“但愿他们至少在祷告的时候会想着我们。”她问布鲁诺怎么还不回家。“塞尔吉奥病了。”他说。玛塞拉问:“那个大学生呢?塞尔吉奥得了什么病?”布鲁诺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们认识都三十年了。”他说,“我刚来这儿工作不久,他也来了。你那时还没出生呢。”
玛塞拉笑了,说自己都已经三十五岁了。
“你看上去更年轻。”布鲁诺说,“上班的时候,谁帮你照顾孩子?”
“他们自己照顾自己。小女儿今年十岁了,她姐姐十三,大儿子十五。”
布鲁诺说他有三个孩子,很久以前就都搬出去住了。
玛塞拉说得去收拾一下大厅,“回见。”她说。
两个中年模样的女人离开了酒店。那些在这儿下榻的漂亮女人常常让布鲁诺感到困惑。她们两人或三人结伴旅行,也不带丈夫,同住一间客房,整天待在外面,直到晚上才拎着半打名贵商店的购物袋回酒店。他在巡查酒店时,偶尔会在游泳池遇见她们半裸着躺在躺椅上,这时,布鲁诺便会停下脚步,带着疑惑的表情,保持一定距离观察她们。晚餐后,那两个女人再次离开酒店,也不见她们回来。塞尔吉奥告诉他,那些女人有时会带男人回来,想悄悄地在他的眼皮底下把他们带进去,好像他对她们跟谁过夜感兴趣似的。看到那些男人一个小时后嘴里叼着香烟,面无表情,轻手轻脚地走过门卫传达室,他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布鲁诺想到穿黑裙子的玛塞拉,想象她回到家,孩子们已经睡了,丈夫在客厅看电视,她走进浴室,脱下裙子和衬裙,洗完澡,穿着内衣走进卧室,套上睡袍。
布鲁诺想起孩子还住在家里的那段日子,那些年有规律的生活,他们共同享用的早餐和晚饭。有时,他非常希望大家吃饭时不要言辞过多,即便说话,也都是讲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这里的美在于重复,在于知道明天大家还会坐在一块儿,后天、下个星期、明年都会如此。那时候似乎有的是时间,自从孩子们搬出去住后,他才意识到那些年,他们彼此之间就跟陌生人似的。看灾难片时,布鲁诺如果看到地震、山洪或火山爆发将要威胁到一座城市时,让他揪心的不是灾难带来的毁灭,也不是死去的人们,而是在一片混乱中绝望地寻找失散的家人的男主人公,如果奥丽维亚在这个时候说一句“什么乱七八糟的”,他都能哭出来。
布鲁诺十点时打电话回家,说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班。奥丽维亚听上去很担心,却什么也没说。他答应稍后再给她电话。
他想到明天就要拿到诊断书。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告诉她真相,医生必定是不会哄他的,百分之七十的患者在五年内会死去,之前是一场持久的马拉松。他曾经在一个葡萄牙服务生身上亲眼目睹过那种无穷无尽的检查和治疗,治疗效果不错和几乎认不出那人来的阶段,失眠的夜晚,难以忍受的疼痛,接连几天不断的呕吐,最后,还死得非常难看。
他站在酒店门前。客人不多,有些窗子亮着灯,一个年轻人在窗前吸完烟,扔掉烟头,进屋不见了。布鲁诺感到害怕,对于可能已经在体内扩散的疾病,他感到惊恐。他害怕一点一点地失去生命。他的愿望从来不多,只希望能够让一切保持原样。或许,命运就是因此而挑战了他。
玛塞拉从楼里走出来,跟他打了声招呼,然后去给自行车开锁。晚安,他说,玛塞拉挥了挥手,骑上自行车走了。
布鲁诺端详着挂在酒店前台旁的那幅古典油画。他每天要在画前经过好几次,却几乎忘了它的存在。那是一幅告别的场景,暴风雨即将到来,金色的阳光中,男主人公身着链甲,肩披斗篷,头发结成辫子,上唇垂下两片胡须,这让他有了一些东方人的感觉。他可能将久战不归,也可能将投入十字军东征,或许,他再也回不到海边的城堡,回不到那位长衫女子的身边了。布鲁诺刚来酒店工作那会儿,还时常站在画前欣赏:男子吻别妻子,满怀喜悦和期待走进暴风雨,他终将走出暴风雨。现在,他只看见痛苦和无法逃避的离别之苦。
十一点过后,大学生打来电话,布鲁诺告诉他不必来了。那学生没做错什么,可他还是有些生气。布鲁诺等了一会儿,看了看表,走到办公桌前,坐下,然后又站起身来,从柜子里取出一瓶意大利格拉帕酒。那是一位老主顾送给他的圣诞礼物,他还没打开过。客人说这牌子不错,可布鲁诺不怎么喜欢格拉帕酒。他给自己倒了一大杯,迅速喝完,打了一个颤,又把酒杯斟满。他拿起电话,又放下。他该跟奥丽维亚说什么呢?跟她说实话?可什么才是实话?他不想回家?他不想同她度过这最后一个晚上?不愿忍受她虚假的关心和无用的唠叨,受不了她再给自己换膏药,像对待孩子似的用手捋过他的头发?他不是孩子,他是一个老男人,或许还是一个将死之人。他今天晚上想一个人待着,没有谎言,也不需要安慰。
他给奥丽维亚打了电话,告诉她自己不回家了,大学生没空,前台得有人值班。
“我也没办法。”他说。奥丽维亚问他吃饭了没有,说他该去睡了。“晚安。”布鲁诺答道,然后挂了电话。
午夜将近,那两个女人回来了,没别人,就她们俩,可兴致却很高,她们大声说笑着上楼去了。布鲁诺在她们身后锁上大门,如果再有人回来,就得按铃了,布鲁诺可以去睡了。但他却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从侧门走进花园。游泳池在黑暗中闪闪地发着黑光,布鲁诺打开水底的灯,池子里亮起了一片明亮的蓝色,他喜欢这种颜色,喜欢它的冷和纯,还有游泳池淡淡的漂白粉味。酒店真正的奢华对他而言,不在于打点过的大厅,也不在于美食套餐,或周末偶尔在这里演奏的沙龙音乐师,而是游泳池。游泳池不同于他常去游泳的湖,它不存在于任何风景和日常生活之中,它代表着一种他永远无法过上的生活。可他无所谓,只要有人能够过上这样的日子,他能够在旁边为他们服务,这就够了。尽管自己能够支付得起,他也从没想过要去一家豪华酒店度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