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那会儿,安格莉卡还不怎么担心。她把玩具车重又取出来,可多米尼克不想玩了,他安静地坐在她的腿上,头靠在她的胸前。上两次门铃响时,他立刻冲到门口,随即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门外站的是别人的爸爸或妈妈。家长大都认识多米尼克,他们每天早晨送孩子来托儿所时,他通常已经到了,晚上接孩子时,他还在那儿。他们问他好,谢谢他开门,顺带问一句玩得开心吗,可当他们一看见自己的孩子,就立刻喜形于色,把多米尼克丢在了一边。
“我们要不要看图画书?”多米尼克摇摇头。安格莉卡站起身,想把他放到地上,他却紧紧地抱住她的腿。她说,她去给他家里打电话,“放手啊。”他还是抱着她的腿不放。她生气了,不是生孩子的气,而是生他父母的气。她有些惭愧把气撒在了孩子的身上,她累了,想回家,本诺七点半来见她,她想在这之前冲个澡,休息一下。她看了看表,已经六点二十分了。
她挣脱,不,是甩掉了多米尼克,他现在躺在角落里大喊大叫。她给他父母打电话,把在通讯录里能够找到的号码统统拨了一遍,家里的,办公室的,手机,都没人接。她在两人的手机上分别留了言,毫不掩饰自己的恼怒之情。这时,她才平静了一些,走到多米尼克身边,弯下腰,用手碰碰他的肩膀:“肯定马上就有人来接你了。”
多米尼克问来接他的会是妈妈还是爸爸,安格莉卡说她不知道,但他们中的一个肯定很快就会来的。多米尼克问,现在是不是很快。不是,安格莉卡说。那什么时候是很快?是现在吗?不是,很快就是很快。是现在吗?还不是现在,如果很快到了,她会告诉他的。她把他从地上抱起,抱到沙发上,他紧紧地搂着她,“现在是很快吗?”她没有回答。她开始干活,收起最后几件玩具,打开窗子,让新鲜空气进来。七点时,她打电话给本诺,告诉他得推迟约会,他们约了八点半。多米尼克呆呆地坐在红色的沙发上看着她。
通常,送男孩来托儿所的是母亲,父亲来接孩子。他总是在托儿所关门之前的最后一刻才赶到,有时还会迟到一些,可现在,他已经晚了一个多小时。安格莉卡的怒气平息了一些,她开始担心起来。她有一种被胁迫,但不知道被什么胁迫的不祥之感。她对自己说,再过五分钟,我就走。五分钟过后,她又对自己说,再等五分钟。她给所长家里打电话,也没人接。她犹豫着要不要致电警察局,打听有没有出什么车祸,可最终还是没打。她给多米尼克的父母写了纸条,告诉他们她把孩子带回家了,还附上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她关了窗,帮多米尼克穿上夹克,戴上绒线帽,穿上鞋,然后拉起他的小手。她把门锁了以后,才想起那张纸条,于是又回去取了,贴在门上。
她经常带孩子进城,去动物园,去湖边,或者去托儿所附近的儿童露天游乐场,可这次不一样,她觉得像是跟自己的孩子上街,心里有一种异样的自豪感,好像手里牵着个孩子也是什么了不起的成就似的。多米尼克沉默着,天知道他在想什么。上了有轨电车后,他坐到她的身边,望着窗外。车开过几站后,他开始提问题。他指着一个女人问:“那女的为什么戴着帽子?”“因为天冷。”“天为什么冷?”“因为冬天来了。”“为什么?”“看,那只小狗。”安格莉卡说。“那只狗为什么是小狗?”“没有为什么,”她说,“有些狗长得小,有些狗长得大。”“我们回家吗?”多米尼克问。“是的,”安格莉卡说,“我们回家,回我的家。”
终点站到了,他们得换车。汽车晚点,他们在黑暗处等着,下午下过雨,过往汽车的车灯反射在潮湿的路面上。安格莉卡幸好明天不用上班,她打算和本诺一起去宜家买鞋柜,她在产品目录里看中了一件。
多米尼克已经沉默了好一会儿。她低下头,看见他突然单脚站立,像芭蕾舞演员那样绕着自己的身子旋转起来,双臂伸展着,转啊转,直到踉跄不已。他眼睛瞧着地,全神贯注于这种毫无意义的舞蹈,脸上的表情严肃而专注。“小心,”安格莉卡说,“车来了。”“我在飞。”多米尼克说。
安格莉卡住在城边八十年代建成的一片五层公寓楼小区里。刚搬来这座城市时,她没能马上找到更好的去处,住了一段时间以后,她也就习惯了,飞机起飞和降落的噪声也不怎么干扰她了,况且附近还有一片小树林,夏天她常去那儿慢跑。这里住了不少有孩子的家庭,有一天,安格莉卡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她从来没有同本诺谈过这件事,也不知道他会怎么想。他不会搬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住,这是肯定的,他每次来看她时都这么说。他们大多在他那儿见面,只有在安格莉卡上晚班时,他才会偶尔来她这儿过夜。
多米尼克不假思索地跟着她上了楼,这让她多少有些吃惊。上到三楼时,他甚至追上她,跑到了她的前面,当她在自己房门前止步时,他已经超前了半层楼。她叫他下来,可他突然不愿意一个人下楼了,她只得上去牵着他的手一起下楼。
他站在房间走廊里,耐心地让她为自己脱下潮湿的鞋子和外套。她问他饿不饿,他点点头。她走进厨房,查看冰箱里还有些什么,然后煮了面条和即食酱汁。她一边吃,一边翻阅在有轨电车里拿的免费报纸。多米尼克吃相贪婪,用两只手抓着面条往嘴里塞,她让他用叉子,他说不会。“在托儿所里你不是会的吗?”她说。他于是装出不会用叉子的样子吃饭,当她再次训斥他时,他便胡搅蛮缠起来。“别装傻了。”安格莉卡说。多米尼克猛地推开自己的碟子,玻璃杯被碰倒了,水洒了一桌子,还弄湿了报纸。“你就不能小心点吗?”安格莉卡生气地说,站起身去取抹布。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家又难看,又不舒适,难怪本诺不愿意来她这儿。她不禁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父母的家,那栋温馨的老房子,她曾经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奈何得了那栋房子,好像它一直在,而且永远会在那儿保护她,为她提供避难之所似的。几年前,当父母亲说要卖掉房子,搬到一套公寓房里去的时候,她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母亲说,父亲的腿脚不行了,他们一天天见老,花园的活太多,打理不过来,况且他们两个人也不需要住那么大的房子。安格莉卡没吱声。父母搬家时请了一家搬家公司。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有能力也让自己的孩子能够拥有一个这样的家。她觉得自己缺少信心,缺少安全感和爱。
饭还没吃完,安格莉卡就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是我。”本诺在走廊里喊道。他走进客厅,停下脚步,说:“嘿,这是谁呀?”安格莉卡告诉他多米尼克为什么在这儿。“这小家伙睡我们床上?”本诺一边说,一边咧嘴笑了,“那我现在就可以回家了。”安格莉卡说,这一定是阴差阳错。“忘了接自己的孩子,这叫阴差阳错?”本诺说。他走到两人跟前,在餐桌边坐下。多米尼克睁大着眼睛望着他,本诺也张大眼睛模仿男孩惊讶的样子,说:“他们可能飞走了,你的爸爸妈妈可能飞走了。”还学小鸟拍动自己的胳膊。多米尼克一声不吭。本诺问:“还有吃的吗?”“我以为你已经吃过了。”“胡乱吃的。”本诺说。安格莉卡说可以给他煮点面条,“你还要吗?”她问多米尼克。他点点头。
十分钟后,她端着面条回到客厅,本诺和多米尼克已经一前一后地坐在被他们挪到地上的沙发靠垫上。多米尼克坐在本诺的身后,抱住他的腰,本诺弯着身子前后左右摇晃,嘴里还一边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多米尼克欢快地笑着,跟着本诺一起前仰后合。“我们飞。”本诺说。
安格莉卡把面条放到桌上,摆好盘子和餐具。“来,”她说,“饭要凉了。”她又不由地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那句她曾经听过无数遍,现在才似乎真正明白它的含义的话。本诺站起身,张开双臂,继续做出飞的样子,驶向桌子,多米尼克抓着他的皮带,被拖带着,高兴得又蹦又跳。本诺突然转过身,一把抓住男孩,把他举起,放到椅子上,“现在吃饭,”他说,“飞机没油了。”
安格莉卡看着他俩吃。现在是多米尼克在模仿本诺,他把头低到盘子跟前,用叉子大把大把地往嘴里扒拉面条,还不时地瞟一眼本诺,安格莉卡也在观察男友。可他对这一切似乎毫无察觉。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她想。这或许就是他能跟孩子处得那么好的原因,他有几次来托儿所接她时,她就已经发现了。他让她觉得他的年龄甚至比多米尼克还要小。多米尼克像是能够察觉一切,他会思考,会提问,本诺从来不问什么,他来她这儿,让她给自己做饭,跟她睡觉,第二天早晨就走了。她不能想象他当父亲的样子。其实,来托儿所接孩子的那些男人大都不能算是真正的父亲,他们像同玩伴那样同孩子交谈,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如果问他们一些正经一点的事儿,他们就只会耸耸肩,什么都不知道了。
“能来瓶啤酒吗?”本诺问,又问多米尼克,“你也要来一点吗?”“不了,”多米尼克不紧不慢地说,“大人才能喝啤酒。”
晚饭后,多米尼克还想玩飞行,可本诺说,飞机的发动机坏了,然后,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机。安格莉卡开始收拾桌子。她给多米尼克拿了几件为侄子和侄女准备的玩具,然后坐到了本诺身边,他正在看侦探片。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