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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瑞父母一直想留个孩子在身边,结果大儿子王智大学毕业后留在了济南,接着女儿王慧谈了男朋友是武汉的,她也就顺理成章地去了那里,两位老人最终把希望寄托在小儿子王瑞身上。哥哥姐姐也希望他能回到松河照顾父母。即将毕业的王瑞似乎也没有理由反对。于是他父亲动用了浑身的解数,终于打通了松河市政府办公厅一个副秘书长的后门,朝里面塞了一些东西。说恰巧市建委有个空缺,刚好填进去。事情原本就这么定了下来,几乎跑断了腿的老父亲觉得可以歇口气了,谁知王瑞的态度陡然一转,他突然决定不回去了。王智气冲冲地从济南赶到南京,结果又灰溜溜地像只老鼠一样地赶了回去。看来三个孩子宁愿待在火炉里热死,也不愿守着那两具棺材,两位老人就是这么说的。为了缓和矛盾,王瑞毕业离校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跟他刚认识不久的三十岁的银行女职员仇敏去了趟黄山,然后又在皖南宏村住了十多天。
在临去单位报到前他还是回了老家一趟,看看父母气消得怎么样了。母亲好像是想通了,主要还是心疼打了水漂的那些钱,可父亲却坚决不与这个不孝之子搭言。这样王瑞就放心多了,他很挂记母亲,至于那个顽固老头,母亲会感化他的。他又打了车票,一路颠簸到了南京,颠簸到了单位,颠簸到了宿舍,颠簸到了他事业新鲜的开端,好像他就准备这么不由自主地一路颠簸下去。王瑞晃了晃脑袋,觉得毕业那阵子跟父母的抗争,跟仇敏的疯狂,就像是一场梦,更像是一场游戏。不管是游戏还是梦,他打算把它们从脑袋里沉下去,一直沉到血液的最深处。一切重新开始。
王瑞被通知去参加“迎新”座谈会,说是所长亲自主持。这是工作一个多月来所长第一次公开露面,先前他一直在外面为嗷嗷待哺的六百号职工的生计跑来跑去。小会议室里大家围成一圈,一律夹着尾巴,隐藏笑容,等着所长分块糖吃。这两年新分配来的毕业生竟然有三十多人,王瑞觉得脸面都很熟,但是都叫不出名字来。
所长四十出头的年纪,自信,笑容可掬,一副“发展就是硬道理”的模样,正因为如此,他具有很强的亲和力。没一会儿,会场就被他调动得热闹非常。大家争相发言,纵论时局,好像他们已经主宰了他们的命运似的。王瑞不发一言,他缩着脖子东看看西看看。当他把每个人脸上扫过一遍,发现他们长得都不一样;不仅是不一样,而且都极其富有个性,也就是说越看越不像人。噘着嘴的那个是头猪,贼眼溜溜的那个是只老鼠,长脸的那个是匹雌马,大乳房的那个是只鸡……唯有高颧骨突嘴巴的所长接近于人,是只猩猩。王瑞置身于一个动物园里,越发感到没有意思可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硬着头皮待下去。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起身走出了会议室,他以为会引起不小的骚动,实际上谁也没理会他。
部门主任看见王瑞进了办公室,就问会开完了?后者也不吭声,坐到了自己的桌前。部门主任是个干巴老头,副主任刘美正跟他商议什么事情,里面还夹杂着几个人。干巴老头一直对刘美那对晃动不停的大乳房耿耿于怀。王瑞觉得刘美应该答应那个瘦猴子才对的。所里一位老同志死了,每个部门都要去死者家进行慰问。瘦猴子支使谁,谁也不想去。王瑞刚好想到外面透透气,就拿了挽幛说:“我去!他家在哪?”于是王瑞一手夹着一个贴有“某某同志千古”字样的被面,一手捏着写有死者家地址的字条上路了。
当他敲开止马营小区32幢508室房门的时候,看见面积不大的客厅、卧室里挤满了哀伤的人们。王瑞估计就是这家了。他说明了来意,然后把挽幛递给一个蓄着胡子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握住他的手,说不出话来,不知是激动还是悲痛。刚好中年男人的手机响了,他把王瑞的手放下来,做了个抱歉的手势,然后去了阳台。因为没有人再理他,王瑞顿时感到孤立、尴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屋子的人都深陷在各自的悲伤里,他似乎也应该悲伤一下,不然实在对不住他们。王瑞就从靠他最近的一个少妇开始,转着圈与他们一边握手一边声音低沉地说,请节哀顺变,请节哀顺变。每握一个人,他都要说两遍“请节哀顺变”,不是怕他们听不见,而是显示慰问的力度,仿佛他代表了单位。结果他越握越顺手,甚至连躲在厨房及厕所里悄悄啜泣的人们也不放过。最后他满意地搓着双手下楼,来到了大街上。他看着来回走动的神色安详的人们,感觉好像刚从电影里走出来一样。
他到单位时还没有下班,就打开了单身楼四楼最里面的房间。房间的主人是王瑞的校友,研究生毕业,比他早来几个月,几天前他携着新婚不久的老婆和梦想去了深圳。大家都以为他请婚假旅游去了,只有王瑞知道他不会再回来。房间被花格布帘平均隔成了两间,一张席梦思床几乎撑满了里间,外间算是客厅。他在里间的床上躺下来,眼睛迷糊了半天。他想,大学四年不仅什么都没有捞到,反而叫一个老女人给操了。他跟狗一样半死不活地躺着,结果就悲伤起来。他睡过去了,突然之间就睡过去了。迷迷糊糊中,他感到一只苍蝇停在了他脸上,就像是从他身体里飞出来的一样,就像是他那黑黑的小小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