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皱了皱眉,低头不语。一些原本毫无逻辑关联的信息突然自发地拼接起来,在脑海中勾勒出一条令人不安的思路。
“再听我讲一个故事吧。”叶秋薇看着我说,“一个你或许听说过的故事。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时局动荡,大部分中、小学都停了课,但市二中初中部的校园里,仍有两名男老师在坚持授课,也仍有十几名学生在坚持学习。为了躲避校内外的干预和威胁,师生们每天都要换好几次教室。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经常遭受革命流氓们的侮辱与欺凌。1974年8月的一个下午,一帮革命流氓冲入教室,把两名老师拉了出去,不仅辱骂殴打,甚至对着两人吐口水、撒尿。两名老师示意学生待在教室里,不要轻举妄动。学生们隔窗目睹他们最敬重的老师受辱,内心无比煎熬。”
一个我或许听说过的故事——听着叶秋薇的讲述,我突然想起了刘向东。
“当时,学生们都听说了毛主席对‘四人帮’的公开批评。”叶秋薇继续讲述,“他们误判了形势,以为乱局即将结束,因而在面对革命流氓时有了更多底气。终于,一名女生忍无可忍,鼓起勇气冲出教室,护在老师们身前,狠狠地咒骂施暴者,说他们是流氓痞子,很快就要被国家枪毙。这些话戳到了流氓们的痛处,也因此激怒了他们。他们一边咒骂,一边用肢体侮辱那个女生,并把她拖到了教学楼下。两名老师和几名男生试图保护她,但根本不是流氓们的对手。最终,女生被流氓们拖到教学楼后面的荒地里,被轮奸致死。”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示意她继续。
“那个女生名叫王敏。”叶秋薇接着说,“她不仅长得漂亮,而且读过很多书,涵养非凡。共同度过了一年多的艰苦时光后,班里的男生、甚至是两名男老师,都不知不觉地对她产生了感情。这种感情不仅是男性对女性的爱,也是师生们对生活的爱的寄托——在那暗无天日的年代里,王敏的存在,就像荒漠里的一弯清泉,是绝望中为数不多的希望。对师生们、尤其是男性们而言,她几乎成了希望与美好的象征。”说到这里,叶秋薇叹了口气,“可残酷的现实是,她受尽折磨而死,师生们却无力保护。那种感受,就像饱受饥渴煎熬的沙漠行者,迎着远方的清泉奋力前行,却突然目睹泉水被沙尘埋葬,再无踪迹。希望破灭,绝望陡增。极端的绝望会给人的心理带来何种变化,你我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我想起明溪的死,心中一阵压抑。我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微微点头。
“不只是王敏的死。”叶秋薇又说,“流氓们还通过暴力手段,逼迫老师和几名男生吞食精液和其他排泄物,以这种极端的方式侮辱了他们本身,进一步加剧了绝望在他们心中的蔓延。具体的心理变化过程你有过体会,我就不再叙述。总之,对师生们而言,心中的美好遭到侮辱,生活的希望彻底破灭,作为人的尊严被肆意践踏,长久积蓄的绝望剧烈爆发。他们之中,有些人无法承受,精神陷入永久的崩溃,后来自杀或被送入精神病院。有些人则挺了过来,在绝望中重获新生——就像你我一样,他们的心理世界崩塌、重组,爆发出异于常人的潜能。”
我想起袁主任,想起刘向东,越发疑惑,也越发不安。
叶秋薇对着我观察片刻,点点头说:“当年陷入绝望的男生里,有一个名叫刘向东,没错,正是如今C大的那位名誉副校长——这件事你应该知道。”她话锋一转,“但我接下来要跟你说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当事人。还记得那两位勇敢的老师么?其中一位,名叫吴国鹏。”
我略加思索,确定自己从未听说过吴国鹏这个名字。
“你当然没有听说过他,就像我一直不知道袁新强一样。”叶秋薇瞬间看穿了我的心思,“如我之前所说,74年那件事发生后,当事的两名老师和几名男生都陷入了绝望与崩溃。有些人没能挺住,最后不得善终。有些人挺了过去,甚至获取了强大的精神力量,但作为代价,他们自发忘却了与王敏有关的记忆,因此也忘记了其他当事人。”
“自我保护。”我说,“遗忘,是心理最常用的自我保护方式。”
叶秋薇点点头:“当年,只有21岁的吴国鹏失去记忆,在家人的帮助下开始新的生活。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拥有强大的感知能力,能轻易地捕捉生活中的极致细节,甚至能洞察人心。他开始自学心理学,将知识与体验融会贯通,成为操控心理的高手。虽然经历了复杂的心理重组,但他的善良和责任感从未泯灭。30岁,他进入纪检监察系统,并迅速得到重用,开始利用强大的精神力量对抗贪腐。”
我敏锐地想起了那个秘密的纪检监察组织。
“与此同时,他也没有放弃对自己的追寻。”叶秋薇继续讲述,“他试图找回丢失的记忆,弄清楚自己的过往。九十年代初,他的努力有了成效。他隐约回想起了1974年的经历,甚至回想起了王敏这个名字。接下来的几年里,更多的记忆细节不断浮现,但随着记忆一同复苏的,还有压抑于心底的绝望与痛苦。情绪波动影响了他的现实生活,他和妻子离了婚,工作也踟蹰不前,甚至两度受到处分降级。1992年,吴国鹏开始调查那起尘封已久的强奸案。在调查过程中,他发现那起事件从未得到过国家的关注与重视,施暴的十几名流氓也始终没有受到法律制裁。在愤怒和痛苦的驱使下,吴国鹏决定亲手复仇。”
我有种直觉,觉得事情已经快要跟我产生联系。
“他用半年时间调查了那十几个流氓的身份,随后便着手追查他们的下落。”叶秋薇接着说,“令他颇为意外的是,那些人居然都已经死去,而且无一例外,全都死在1989年,死亡时间也平均分布在2月到12月,相互的间隔均为二十天左右。吴国鹏觉得事有蹊跷,就继续深入调查,发现那些人的死亡方式只有两种,要么死于意外事故,要么就是自杀,而且两种方式基本对半。一年之内,同一起强奸案的十几名施暴者以类似的方式接连死去,而且死亡时间有序地从年初排到年末,世上绝不可能有如此的巧合。结合自己的心理体验,吴国鹏逐渐意识到,74年的那起事件,可能还造就了其他心理操控高手,早在1989年,其他高手就已经帮王敏报了仇。”
“其他高手……”我忍不住自言自语道,“袁……袁主任?”
叶秋薇并不回应,而是继续讲述:“有着相同的过往,还有着相同的能力和心理状态,这种同类的存在,让吴国鹏重燃对生活的希望。他开始一边积极工作,一边追寻同类的踪迹。1994年,他突然回想起一个男学生的名字,并在一周之后找到了他。”她顿了顿,“这个人名叫徐毅江。”
我张了张嘴,一时愣住,不知该说些什么。
“徐毅江与吴国鹏境况相似,都拥有以失忆为代价的敏锐感知。”叶秋薇稍微坐直了一些,“师生重逢,进一步促进了彼此的记忆复苏。吴国鹏向徐毅江讲述了自己的调查,并询问了替王敏报仇的事。徐毅江否认十几名流氓的死是自己所为,两人意识到,报仇者另有其人。为了继续寻找同类,两人合力回忆,又先后想起三个男学生的名字,但其中两人已经在七十年代死去,另一人则住进精神病院、死于八十年代初。时至今日,除了在我的调查过程中被动回想起刘向东之外,吴国鹏都没能再主动回想起任何当事者的名字。”
最后一句话说得足够直白。我意识到,叶秋薇早已和那个秘密的纪检监察组织展开合作,而这个吴国鹏,很可能是秘密组织中的重要人物。下一秒,我突然回想起了那个深夜里前去拜祭陈曦、又多次帮徐毅江打点狱警的白胖男人。
“吴国鹏。”我想着那个人,念着这个名字,随后看向叶秋薇,“他是那个神秘组织的高层领导,而你,早就投靠了那个组织。”
叶秋薇平静地看了我两秒,对我的判断不置可否,而后缓缓说道:“随着记忆的不断复苏,吴国鹏和徐毅江都惊讶地发现,自己敏锐的感知能力正在逐渐消失。记忆越是完整,感知就越是迟钝。1995年,仅仅一年过后,他们的感知能力就退化到了与常人无异。尽管依旧拥有丰富的心理分析经验,但缺少了敏锐的知觉,他们的心理操控与反操控能力,已几乎消失殆尽。”
我想起自己的记忆复苏,以及知觉能力交替出现的敏锐与迟钝,心中又是一阵不安。随着人格的完整与记忆的复苏,我那时隐时现的敏锐感知能力,是否也在逐渐消失呢?
我不禁叹了口气。
“尽管失去了非凡的能力,吴国鹏在工作上却并没有松懈。”叶秋薇接着讲述,“1999年上半年,他负责对省内的一股贪腐势力进行调查,并很快掌握了足够的罪证。然而,就在工作即将取得效果之时,两名重要证人却双双死去,一个被高空坠物砸死,一个深夜跳楼自杀。在对两起事件进行调查的过程中,吴国鹏惊讶地发现,两名死者生前似乎被施加过强烈的心理干预。一年后,在另一项反腐工作中,又有三名证人遭遇意外,离奇死亡,而且也都有过被施加心理暗示的痕迹,这进一步加深了吴国鹏对那个潜在心里操控者的怀疑。2001年春天,在他的建议下,时任省纪委书记筹建了一个秘密的纪检监察组织,由吴国鹏统筹负责。在对一起又一起贪腐案件进行秘密调查的同时,吴国鹏也一直试图找到那个潜在的心理高手。但他毕竟不再敏锐,对方又很少露出破绽,所以事情便一直拖了下来,直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