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秋薇喝了口水,继续说道:“当然,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反腐斗争,吴国鹏也不是毫无收获。2002年年初,时任纪委书记调任,秘密组织失去政策支持,许多正在进行的工作被迫中止。吴国鹏慎重考虑后,决定暂时将工作重点转向对潜在心理高手的追查,并正式把这个高手称为‘X’。”
我深吸了一口气,原来最初的X并不是我。
“也正是从那时起,X的行事能力突然开始弱化。”叶秋薇接着说,“02年和03年,在多起与反腐工作相关的、疑似的心理干预事件中,吴国鹏都发现了X干预失败的证据,并因此找到了X留下的破绽,掌握了越来越多与X身份有关的线索。2003年年底,调查取得重大进展,一些关键性的证据显示,X可能和A集团存在密切联系,甚至就是隶属A集团的部门或个人。直到此时,吴国鹏联系起之前的反腐工作,才突然意识到,这个A集团,似乎早就成了省内贪腐势力的核心。他决定从A集团入手,展开新的反腐工作,但仍旧未能得到上级支持。他想要继续追查X的身份,通过X获取与A集团相关的罪证,可是——”叶秋薇轻轻咳嗽了一声,“就在此时,X却突然消失了。”
我皱了皱眉:“消失?”
“消失。”叶秋薇说,“从2003年11月开始,之后将近三年的时间里,与A集团利益相关的心理干预事件再也没有发生过。没有心理干预事件,X就不会留下更多的破绽与线索,吴国鹏的调查,也就被迫停在了X与A集团存在关系这一步。结合自己的体验,吴国鹏猜测,X可能也出现了大规模的记忆复苏,并因此失去了敏锐的感知能力与心理操纵能力。其能力在02年之后的不断弱化,就是最有力的佐证。”
我低下头,已经隐约感觉到了这件事与我之间的联系。
叶秋薇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吴国鹏认为,X的威胁已经彻底消失,因而又将工作重心转向对A集团的调查。没有了X的阻碍,调查进展迅速,2006年8月,秘密组织攻陷了一个名叫严俊卿的人。他是建设厅的官员,与A集团有过密切的利益关联,掌握着A集团的大量罪证。因为与A集团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在得到可以逃脱罪责的承诺后,他选择了与秘密组织合作。然而,就在这项反腐工作即将从幕后进入台前之时,严俊卿却纵欲过度而死。当时,吴国鹏就敏感地察觉到了X存在,只是苦无证据,无法确定。2007年年初,一位名叫冯楠的内科医生嫌医院内部利益分配不公,扬言要揭发市一院与E厂之间的药品交易潜规则。吴国鹏很快和她取得了联系,但仅仅半个月之后,冯楠却突然服毒自杀了。在她的遗书中,吴国鹏终于发现了明显的心理干预痕迹,并因此认识到,那个消失多年的X,已经悄然归来。”
严俊卿和冯楠,正是我替A集团除掉的前两个人。我捂着额头,眼皮下垂,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巨石,压抑而无奈。
“对X的追查重新展开。”叶秋薇接着说,“但重新归来的X,已经恢复了从前的强大,难觅踪迹。工作停滞不前,又不受时任纪委书记的待见,秘密组织遭遇了前所未有危机与挑战。危急关头,事情突然有了转机。2007年2月,新任省纪委书记李松主动找到吴国鹏,让他协助纪委的反腐工作,并答应最大程度地给予政策支持。在李松的支持下,秘密组织用了不到半年时间,就成功打入A集团内部,为纪委全面的反腐工作铺平了道路。可是,2007年7月末,李松却突然在办公室内自缢而死,对A集团酝酿已久的打击功亏一篑。”叶秋薇看着我,露出意味深长的浅笑,“显然,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又是X为A集团力挽狂澜。”
我叹了口气,敌意与自责同时充斥于心,我一时无法确定自己是谁。
“之后的事不必多说。”叶秋薇又说,“秘密组织的每一次调查,都会受到X的阻碍,秘密组织与A集团之间的斗争愈演愈烈,最后牵扯到了我和我丈夫身上。心理骤变后,我对我丈夫的事展开调查,并利用暗示先后杀了谢博文、丁俊文和陈曦,而陈曦,正是秘密组织的重要成员之一。”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晨曦的死,让吴国鹏发现了你。”
“没错。”叶秋薇点点头,“陈曦死去的当晚,在我对王伟进行观察的同时,吴国鹏也在观察我。他了解了我和我丈夫的遭遇,而且通过三起死亡事件,觉察到了我的心理干预能力。他故意在陈曦家中为我指名了线索——还记得么?书柜里那本一眼就能发现的调查笔记。那既是吴国鹏的试探,也是他对我的信任与指引。得到笔记后,我开始对王伟进行调查,与此同时,吴国鹏也在悄悄地进一步观察我。确定了我的立场与意图后,他直接找到了我,邀请我和秘密组织进行合作。”
我长舒了一口气,心中的疑惑逐渐散开:“你们的合作,比我想象得要早得多。”
“中间的过程就不必多言了。”叶秋薇接着说,“我后来查到了刘向东,并第一次和你有了直接对话。当我提到刘向东这个名字时,吴国鹏的记忆进一步完整,他回想起来,刘向东正是自己当年的学生。刘向东利用报告的事试图钳制A集团高层,A集团却在尽全力保护他——这未免有些奇怪。联系起自己的经历,吴国鹏后来逐渐明白:保护刘向东,或许并非A集团高层的意思,而是X的决定,因为,X很可能是74年那起事件的亲历者之一。”
我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无数个与袁主任有关的记忆片段,他此前的一言一行,突然间被赋予了全新的含义。我深吸了一口气,心绪豁然。
叶秋薇沉默片刻,接着说道:“我敬重吴国鹏,相信他的直觉与判断,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X在我心中都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影响了我的判断,让我一再错过对你的怀疑。还记得2009年11月8号晚上的事么?刘向东在我的暗示下拔牙住院,我跟着刘智普前去探望,其实是为了找出X。因为我知道,X也不会错过找出我的机会。可惜,我当时主要的怀疑对象,是病房里的几位C大领导,而不是你。不过那晚,我还是对你有了隐约的怀疑。10年和11年,你又先后杀了蒋越洋、曲娜和周芸,与此同时,我也在继续对X的身份进行追查。11年年初,周芸以为风头过去,大胆地回了一趟本地,我立即意识到,她很可能会成为你的下一个目标。我跟踪她到了外地,并最终通过她的死,发现了你的踪迹。我这才明白,吴国鹏关于X身份的直觉是错的,X不是74年事件的当事人,而是一个名叫张一新的年轻男人。”她顿了顿,语气突然有些怪异,“然而,在随后对你的调查过程中,我又逐渐意识到,吴国鹏的直觉或许并没有错。”
我压抑地吸了口气。
“无论是吴国鹏、徐毅江,还是后来的我,我们的敏锐知觉,都来自巨大的精神刺激。那么,张一新是如何变成X的呢?”叶秋薇坐直了身子,背后是一片灿烂的光,“在吴国鹏的帮助下,我开始调查你的过去。我深入了解了你的家庭背景和成长经历,还了解到你和明溪的遭遇。2011年4月,我找到了明溪的几张照片和一本日记,由此对你的心理世界有了进一步的了解。通过明溪和你妻子的对比,我发现了你深藏于心的畸形欲望,并据此对你从小到大的心理变化做了详细的推断与分析。你或许还不知道,2011年5月到6月,吴国鹏派人对你进行了试探,不仅验证了我的推断,还发现了你的严重失忆——你完全忘记了与明溪有关的一切。可是,如果真的不记得明溪,你又为什么会替她报仇呢?这种明显的矛盾让我意识到,你的心理可能早就发生了严重的解离。”
我叹了口气。在与叶秋薇的数度交锋中,我从来都没有占过上风。
她继续说道:“你之所以没有表现出异常的精神状态,甚至还保留有健全的社会功能,是因为存在一个足以面对日常生活的外在人格。但同时,心理的另一部分,却承载着与明溪有关的一切痛苦与愤怒。这些极端的负面情绪需要疏导,而疏导方式,就是将承载着痛苦与愤怒的内在人格表现出,这种表现,就是X。虽然不能确定你体内存在多少个人,但我知道,X和那个一切正常的你,是其中最具力量的两个。受到精神刺激后,你的心理发生崩塌、重组,已经形成了新的稳定格局。而想要在心理层面击溃你,我就必须打乱这种格局,让你的心理世界重回混乱,并想办法引导你成为对A集团无所帮助的人。”她摸了摸手臂上正在凝固的伤口,“所以,2011年9月12号下午,当你主动找到我,并对同类表现出强烈的好感与好奇心时。我就用‘存在其他同类’的说法吸引你的注意,放松你的警惕,让你的心理徘徊在两个主要人格之间。而后,我突然提起‘张明溪’这个名字,并用言语攻击你的痛处,引爆了X心中压抑已久的痛苦与愤怒。于是,你的心理世界重新陷入混乱。你大概已经不记得了,那天下午,你跌跌撞撞地冲出ICU,在走廊里疯狂地撕扯打闹,最后被保安控制住,送到了临近的派出所里。”
在叶秋薇的引导下,我对当天发生的事多少有了些印象。
“虽然击溃了你,但我的身份已经暴露。”叶秋薇环顾四周,“我很快就感受到了危险的逼近,于是在吴国鹏的安排下住进了这里。然而,A集团的力量很快也渗透进来,普通病区一样充满危险。为了自保,我杀了几个与A集团有关的医护人员,终于被转移到了四区。四区戒备森严,监控覆盖每一个角落,即使是A集团,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害我,我因此获得了短暂的安全。”